《雁门关往事》妄思

7、第 7 章

　　在雁门关养伤是个困难的事情。

　　老三原本也是个身强体健的小伙，就因为在关外呆的太久，天寒地冻手上耳朵生了冻疮，又因负责的地带在东陉关一带，鲜少人烟，往日里只有七天一次换防的人来，才能见着自己的人，老三病了这事慢慢就耽搁了。

　　荒原上的冰雪覆盖了整片大地，老三经常站在城墙上望着这片土地，他的视力极好，隔着百尺外，仍然能瞧见雪地里那些兔鼠活动的痕迹。

　　此次苍云堡失火一事，在长孙忘情的权威下压了下去，但流言蜚语是从人嘴里传出来的，没人止得住。很多人说是女卫营的不服燕忆眉，就教唆人去反了；还有的说是关外人早就看不惯李唐统筹管辖的权利滔天，就跟苍云军起了争执，诸如此类的话，大多都是人心不合的趋势。

　　因此，宋森雪和燕忆眉在有一次的晨练特地并肩站在一起，长孙忘情从未公开谈过此事，只有那一次说了关于这次爆炸的详情。

　　台下者，无不掩面而泣。更有甚者，如卿哥在内，皆向老三投去可怜的目光，燕玉听到之后，泪流满面，崔应轩抱着她，感受到她的热泪涌出来，打湿了他胸前的甲。

　　当日早晨，老三带着破阵营三营的去了东陉关换防，期间几个兄弟看了老三好几眼，想说话，都被卿哥拦了回来，赶去生火。

　　卿哥站在老三身边，望着茫茫大雪里的雁门关，略微生气地说道：

　　“伤的这么重，还往这里跑，你真厉害。”

　　老三轻笑了一声，转头看他，见卿哥一脸不悦，想是因为晨练时众人看向自己的怜悯之心，替自己难过。

　　“受伤的是我，你怎么脸上看起来比我还难受？”

　　卿哥被一句话激怒，一拳打在老三的肩甲上。

　　“他奶奶的，我替你不服！这帮狗崽子怎么听风就是雨的啊？人家外面都传咱们苍云军是人心齐的标杆。好家伙，就这么一个小事搞得人心惶惶，大清早还要长孙统领来亲自解释，那帮小崽子还装作一副心疼你的样子来宽慰你……我跟你说我瞧着那个先锋营的不爽很久了！娘的居然还敢来跟你说‘多亏了老三你了’，我呸！惺惺作态……什么玩意儿！”

　　瞧着卿哥声色俱茂演出别人的样子，老三终于绷不住脸笑出了声，也一拳碰在他肩上。

　　“行了你。”

　　随后软下脸上的表情说道：

　　“多谢。”

　　卿哥被这句谢谢怔住，随后恢复过来，一把搂住老三的脖子，搓着他沾染风雪的头发。

　　“谢谢谢，谢你个头！换岗了，滚回去休息！”

　　等着夜里，老三替了新来的小将士守夜，但几个新兵蛋子哪里挨饿受冻撑得住，便叫他们都在烽火台下面生一小撮火，但得人围着遮住了，免得被发现革了老三职。

　　几个小伙子都穿着新发下来的玄甲，老三偷偷给里面还加了棉花絮，这是他们自己都没有的，一生火暖和不少，几个小伙总算不觉得冷了。

　　卿哥瞧着他们一个个冻红的脸，被大风刮起的白翎和头发混杂在一起，但一双双眼睛亮如明珠，似乎是第一次来，各个都兴奋不已。转头瞧了瞧城墙上边守夜的老三，叫他们几个在这看着，来人就把火灭了，自己拿着陌刀上去陪老三。

　　东陉关的风雪更大，吹起来是纷纷砸在脸上。老三和卿哥穿的都不是新的甲，雁门关物资匮乏，许多东西都需要节省开支。

　　“偶尔这个时候，就开始想念长安了。”卿哥叹气说道。

　　老三看了一眼大风扬起的雪花，他没再回过长安，只知道那里繁花似锦，冬日里也不会像雁门关这样冷的彻骨。

　　“你许久没回去过了，不想家吗？”

　　老三说道，嘴里吃进去风，雪在嘴里瞬间化成了水。

　　“你什么意思？”卿哥皱眉，背靠着城墙问道，“干嘛？想赶我走啊！门都没有！”

　　老三低头笑了笑，摇了摇头。

　　“这么紧张？”

　　卿哥盯着他，气的一刀扎进雪里，又继续靠在城墙上不说话。

　　老三也不急，他知道卿哥从来不跟他生气，只是个急脾气，会大声的喊。但今日巡防喊不得，会引来狼牙野兽，他就只能憋着气想办法自我消化。

　　等了好久，风雪终于慢慢小了许多，不再刮蹭人脸。几个守夜熬不住的小将士，听卿哥的话，把火踩灭，都抱着陌刀靠在墙角睡着了。

　　老三看着眼前本呼啸而过的雪，像只不再暴怒的白狮，缓缓坐下来凝望着自己。

　　等了许久，卿哥才慢慢开口道：

　　“我当年自己偷偷从长安溜出来，给我爹气坏了，找了我几个月才发现我在雁门关，死活要叫我回去。我不愿意，他就撺掇我娘给我写信，每月都送，十天半个月就在信使那儿积压了一堆，我不愿去取，有的放的久就烂掉了，然而我娘还在往这里寄信。”

　　卿哥抬起头，望着夜空，繁星出来了，点缀着整块黑色的幕布，就像姑娘裙摆上绣的花，闪烁着点点星光。

　　“我爹娘当年为我前程，定了个娃娃亲，对方是相知山庄杨家的女儿。从小到大，我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我爹娘也是顺着我，而唯独这件事，我们起了争执。”

　　老三转头看了他一眼，问他为什么。

　　卿哥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真觉得我想保卫这个李家的江山吗？”

　　老三没说话。

　　卿哥也没答话，老三瞧见他脸上流露出的表情是难过，那种悲伤的情绪慢慢把他包围起来，从他眼里瞧见了一丝温柔，但又有一丝自负，就是这一点点的意气用事，才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良久，卿哥才慢慢说道：

　　“我确实对这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江山感到厌倦。你一定记得那个救下的大理寺少卿吧？她叫杨媛，不仅是长歌门内门弟子，还是杨尹安杨叔伯的表侄女。当年长歌门内院发生弟子互相残杀之事，她替自己的师妹顶替了所有罪责，被赶了出去，不过三年，就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多高的职位啊……皇帝赏识，众人爱护，给杨家添了脸面。”

　　老三了然，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来雁门关，就是为了能够得到好的功名，配得上站在她身边？”

　　卿哥苦笑一下，看着老三问道：

　　“我？”

　　老三望着这个人露出他最脆弱的一面，转过了头。卿哥知道老三是个不爱多啰嗦的人，所以也就自己叹了口气。

　　半晌，卿哥才配着漫野的星光吐露心声：

　　“她是刀劈不坏，水泡不烂，一把火烧穿肺腑的时候，也只会跟你说一句我没事，我很好的女子。”

　　“我启蒙在长安城里，跟李崔卢王四家一起读书。长安城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跟雁门关纯粹的日子完全不一样。”

　　老三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

　　“想想你每日循规蹈矩，读书学字，见闻看报，父母望子成龙，目的是盼你登科赶考，为李家效力，开疆扩土。无数人赞叹你身居凤头，天子脚下承恩，你本该如此。”

　　卿哥继续说道。

　　“你甚至知道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家中人百般劝服，只为的你答应娶妻生子，将来在朝堂上说的上话。”

　　“我当时不知她身份，我若评价……”

　　卿哥没等他说完，打断道：

　　“你说得对，我是怕自己配不上她。”

　　卿哥像是被戳中痛处，转身盯着老三，却见后者望着他，面容平静，更叫他心里像被刺疼了一般。

　　“我是长安城里的贵公子，家世显赫，从政从商皆是翘楚，想跟我在一起的人长安城里数不胜数。你说，她是一个桀骜不驯、知书达礼的女孩，你也该知道，长安城那些大门大户里的墨守陈规，不可能让她去做什么大理寺少卿，在里面安安稳稳度过余生。杨叔伯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给她铺路，却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我。”

　　老三沉默下来，听着卿哥一字一句给他说着这些话。

　　“既知没有结果，为什么还要求一个答案？”老三问道。

　　“咚！”

　　卿哥一拳砸在城墙上，磐石般的城墙只零星落下一些雪。

　　“我年少轻狂之时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虽然我没见过她，当日去退婚也是我自己做的，我爹气的半死，我娘哭天喊地，我知道，我违背了他们的心意。可是我不后悔，我不像她见识过那么多人，我只想拥有决定自己的人生权利。”

　　卿哥说完，抬起头望着老三，眼里忽而充满泪水，一把冲上去抱住老三。

　　“哭吧，没人看到。”

　　老三说完，就感觉到肩膀的人又紧紧搂住了他，哭的克制又憋屈。

　　雁门关从来不缺深情的人，老三一直这么认为。

　　而薄情寡义之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