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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炉火与旧信,冬阳与长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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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雪下了整整三天,把窗外的世界裹成一片素白。江熠坐在窗边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个烤红薯,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像蒙了层白雾。炉火在不远处的壁炉里“噼啪”作响,把房间烘得暖洋洋的,墙角的暖气片上搭着两双棉袜,是林溪早上洗的,此刻正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
“眼镜又糊了。”林溪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他端着两碗姜汤走出来,瓷碗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他穿着件深灰色的羊毛衫,领口围着条米色围巾,是江熠去年织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围得很妥帖。
江熠摘下眼镜,用袖口胡乱擦了擦,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了月牙:“谁让你烤红薯这么香,比小时候在修车铺用煤炉烤的还诱人。”
林溪把姜汤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漫开来:“趁热喝,昨天你去扫雪,回来就打喷嚏,别真感冒了。”他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拿起手边的毛线筐,开始织一条藏蓝色的围巾——是给江熠的,去年那条被他在向日葵田勾破了个洞,一直念叨着要补,结果林溪干脆重新起了线。
炉火的光在林溪的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捏着棒针的手指骨节分明,动作比年轻时慢了些,却依旧稳当。像部被调慢了速度的老电影,每一帧都浸着岁月的温吞。
“你看这个。”江熠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已经泛黄发脆,像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
林溪抬眼看他,棒针顿了顿:“这不是……当年你去南方上大学时,我给你的那封信吗?”
“可不是嘛,”江熠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被熨得平平整整,却依旧能看出当年被泪水打湿的褶皱,“搬家时从旧书里翻出来的,你看这字迹,比现在的清秀多了。”
林溪放下棒针,凑过去看。信上的字迹清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拘谨,却在“怕我们成了平行线”那句上,墨迹格外深,像写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他忽然想起那个九月的站台,江熠把信塞进背包时,白衬衫的袖口被风掀起,像只欲飞的鸟。
“那时候真傻,”林溪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信纸,“总觉得距离是天大的事,怕一转身就弄丢了。”
“现在不傻了?”江熠笑着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现在知道就算隔了千里,我也会翻山越岭找你?”
林溪的耳尖微微发烫,低头继续织围巾:“现在知道,真正的距离不在路程,在心里。”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炉火的灰烬,“就像这封信,藏了这么多年,打开时还是能闻到当年站台的风。”
壁炉里的木柴“啪”地爆了个火星,把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江熠喝了口姜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下午赵磊他们要来,你把那罐向日葵籽炒了吧,上次他还念叨着说香。”
“早炒好了,”林溪指了指茶几上的玻璃罐,金黄色的籽仁在罐子里闪着光,“加了点盐,你爱吃的口味。”
江熠打开罐子抓了一把,嗑得“咔嚓”响:“还是你懂我。”他忽然想起什么,从书架最上层翻出个铁皮盒子,“对了,这个给你。”
盒子里是些零碎的物件:褪色的枫叶标本、磨平了棱角的塑料星星、高中时的物理竞赛奖状,还有枚用航天材料做的书签,上面刻着片枫叶——是他刚工作时给林溪做的,现在看来工艺粗糙,却被林溪用红绳系着,挂在书架上很多年。
“你把这些都收着啊?”林溪拿起那枚书签,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摩挲。
“你送我的东西,哪敢丢,”江熠说,“就像你当年给我织的手套,指缝都磨破了,我还戴了整个冬天,结果被你骂‘不爱惜东西’。”
“那是我第一次织手套,”林溪笑了,眼角的细纹在光线下弯成了月牙,“针脚歪歪扭扭的,你居然能戴出门。”
“那可是你织的,”江熠说得理所当然,“就算是块抹布,我也当宝贝。”
林溪被他逗得笑出声,棒针差点戳到手指。炉火在两人的笑声里跳得更欢,把房间烘得像个巨大的棉花糖,甜得人发困。
下午三点,赵磊带着妻子和小孙子来了。小家伙刚会走路,穿着件红色的棉袄,像个圆滚滚的小灯笼,一进门就扑向江熠怀里,抓着他的胡子喊“爷爷”。
“这小子,跟他爸小时候一个样,”赵磊的妻子笑着脱外套,“上次在视频里看到江叔叔,就吵着要来‘看会发光的星星’——说爷爷讲江爷爷是造星星的。”
江熠笑得合不拢嘴,从口袋里掏出颗橘子糖,塞给小家伙:“哪是什么造星星的,就是打打杂的。”他指了指林溪,“这位林爷爷才厉害,能造会动的机器。”
林溪端着果盘走过来,被小家伙抱住腿,仰着小脸要抱抱。他有些无措地看向江熠,后者笑着把孩子接过来:“这小子认生,也就跟我亲。”
赵磊坐在壁炉边,喝着林溪泡的茶,看着江熠逗孩子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真快啊,当年在教室抢辣条的三个愣头青,现在都成爷爷辈了。”
“可不是嘛,”江熠把孩子递给赵磊妻子,搓了搓手,“上次去高中校庆,老教学楼都翻新了,就那棵老槐树还在,我刻的‘熠’字被树皮包进去大半,只剩个模糊的印子。”
“我去看了图书馆的靠窗位置,”林溪说,“桌子换成新的了,不过阳光照进来的角度,和当年一模一样。”
赵磊的妻子笑着给他们续茶:“常听赵磊说你们俩的事,说高中时林溪总帮江熠补物理,结果现在江熠成了航天专家,林溪成了机械工程师,倒像是把当年的分工延续下来了。”
“他哪是帮我补物理,”江熠抢过话头,“他是怕我考不上大学,没人陪他看雪、抢烤红薯。”
林溪的脸又红了,低头去给炉火添柴,火光在他眼底跳得像星星。
傍晚,雪又开始下了。赵磊一家要走时,小家伙抱着江熠给的木兔子不肯放——那是高中时林溪雕的那只,耳朵歪歪扭扭的,却被江熠用红绳系在钥匙扣上,带了大半辈子。
“这可不能给你,”江熠刮了刮小家伙的鼻子,“这是林爷爷给我的定情信物。”
“什么定情信物,”林溪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一把,“别教坏孩子。”
门关上时,带进来一阵冷风,壁炉的火“腾”地旺了些。江熠看着窗外的雪,忽然说:“明天回趟老家吧,看看叔叔阿姨。”
“好啊,”林溪点头,“我把那床新做的棉被带上,妈说上次的有点薄。”
“再带上罐向日葵籽,”江熠补充道,“爸爱用这个下酒。”
炉火渐渐弱了下去,林溪往里面添了块新的木柴,火星子在黑暗里亮了亮,又归于沉寂。他收拾着茶几上的狼藉,忽然在沙发缝里摸到个硬纸壳——是本旧相册,封面已经磨掉了漆,露出里面的牛皮纸。
“你看,”林溪把相册递给江熠,“上次搬家时没找到的那本,原来在这。”
相册里是大学时的照片:江熠在篮球场扣篮,林溪在图书馆看书,两人在海边的沙滩上画爱心,毕业答辩时林溪站在讲台上,江熠在台下举着相机……最后一页贴着张火车票,是江熠当年去林溪学校时的,座位号是16,车厢号是7,像个藏在时光里的密码。
“这张照片,”江熠指着其中一张,是他们在大学宿舍的合影,林溪的书桌上摆着那只木兔子,“那时候你总说我拍照丑,结果偷偷藏了这么多。”
“谁藏了,”林溪的声音很轻,“是不小心夹在书里的。”
江熠笑着把他拉进怀里,下巴搁在他的发顶,闻到熟悉的皂角香:“老了还嘴硬,跟高中时一样。”
林溪没有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炉火的余温透过毛衣渗进来,像揣了个小小的太阳。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夜,也是这样,江熠把他冻僵的手塞进自己怀里,说“这样暖和”,而现在,他们的体温早已在岁月里磨合得刚刚好,像两团依偎的炉火,彼此取暖,彼此照亮。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江熠和林溪裹着厚厚的棉袄,提着给长辈的礼物,慢慢往车站走。阳光透过雪层折射出来,把街道照得一片亮白,屋檐的冰棱滴着水,“叮咚”作响,像串会融化的风铃。
“你看那棵老槐树,”江熠指着路边的树,枝桠上积着雪,像开了满树的梨花,“跟我们院子里的那棵多像,就是没它粗。”
“都几十年了,能不粗吗,”林溪说,“上次回去,你还说要在树下搭个秋千,说等我们走不动路了,就坐在上面晒太阳。”
“现在也不晚啊,”江熠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等开春了就搭,我锯木头,你上漆,像当年修那辆旧单车那样。”
林溪的眼眶有点热,点了点头。车站的广播声远远传来,尖锐的提示音划破雪后的寂静,却不像当年那样让人慌张,反而像句温柔的提醒——该回家了。
火车缓缓开动时,江熠趴在车窗上往外看。雪地里的脚印被风吹得渐渐浅了,像被时光慢慢擦去的痕迹。林溪靠在他肩上,手里捧着那本旧相册,指尖划过大学时的照片,忽然说:“那时候总觉得,毕业是天大的事,怕各奔东西就断了联系,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告别从来不是说‘再见’,是把对方藏进日子里,一蔬一饭,一朝一夕,都带着彼此的影子。”
江熠握紧他的手,指尖触到他无名指上的银戒,戒面的齿轮和星轨早已被磨得光滑,却依旧严丝合缝:“就像这枚戒指,戴了这么多年,早就成了骨头的一部分。”
火车钻进隧道,车厢瞬间暗下来。林溪把脸埋进江熠的颈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阳光的暖,像记忆里所有安稳的味道。他忽然想起那封信里写的“最好的朋友就像星星”,原来星星不会走散,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彼此的天空里,亮成了永恒。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江熠正低头看着林溪的发顶,那里已经有了不少白发,像落了层永远不化的雪。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长情,不是风花雪月的誓言,是这样——在冬雪天里共喝一碗姜汤,在炉火边共读一封旧信,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把“我”活成“我们”,把“岁月”过成“余生”。
火车慢慢驶向远方,窗外的雪野一望无际,像片安静的海。江熠从背包里掏出那封旧信,借着阳光又读了一遍。林溪的字迹在光线下渐渐清晰,那些藏在少年心事里的忐忑与牵挂,此刻都变成了炉火里的暖,向日葵田里的香,变成了他耳边林溪均匀的呼吸声,沉稳而安心。
他知道,未来的雪还会下很多场,炉火还会燃很多个冬天,旧信还会被反复翻开,直到字迹模糊,信纸发脆。但只要身边是这个人,日子就永远像刚出炉的烤红薯,烫得让人想捧在手心,甜得让人想含在嘴里,带着穿越漫长岁月的温度,把“爱”这个字,熬成最朴素的模样。
而那些关于夏夜晚风、蝉鸣、旧单车与向日葵的记忆,终将变成炉火里的余烬,在每个寒冷的冬夜,轻轻拨弄,就能燃起温暖的光,照亮彼此眼角的皱纹,像照亮当年那个站在站台,白衬衫被风吹起的少年。
火车的汽笛声在雪野里悠长地响起,像句未完的承诺,在时光里反复回荡——
“我在这里,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