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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寻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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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清晨的寒意,像一层透明的薄纱,笼罩着整座城市。天色是一种介于明与暗之间的、暧昧的灰蓝色,路灯尚未完全熄灭,在潮湿的、铺满落叶的街道上投下昏黄而疲惫的光晕。
陆子昂的深灰色越野车安静地停在林晚星公寓楼下,车身线条硬朗,带着一种随时可以奔赴远方的沉稳力量。他先一步到了,正将一个小型医药箱和一件备用的厚外套放入后备箱,动作利落精准。
林晚星只背了一个简单的双肩包走下来,里面寥寥几件换洗衣物,更多的空间留给了那本深蓝色笔记本和沈逾的一些遗物——仿佛带着这些,就能更靠近那两个命运交织的男人。她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茫然已被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取代。沈逾梦中的指引像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照亮着前路,让她不敢有丝毫迟疑。
苏晓紧随其后,提着一个稍大的旅行袋,里面塞满了她认为必要的补给——从充电宝到压缩饼干,一应俱全。她看到陆子昂,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拉开后座车门,将行李塞了进去,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刻意与驾驶座保持了距离。
陆子昂对此并无表示,只是为林晚星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谢谢。”林晚星低声道谢,坐了进去,将背包紧紧抱在怀里。
车子平稳地驶出市区,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车内弥漫着一股低气压,源自苏晓和陆子昂之间那层尚未打破的、坚固的冰层,也源于此行前途未卜的沉重。
“根据导航和实时路况,预计抵达栖南山镇需要四个半小时。”陆子昂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地打破了沉默,“我已经预定了镇上那家评价最好的旅馆。考虑到搜寻的复杂性,建议以镇为中心,向周边可能的区域辐射排查。”
“嗯。”林晚星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城市熟悉的轮廓正在迅速消失,一种即将彻底踏入未知领域的惶惑攫住了她。栖南山,那个她一直不愿面对的地名,那个给她的人生带来绝望的地方,此刻正随着车轮的滚动,一步步变为必须面对的现实。
苏晓在后座拿出手机,开始搜索一切关于栖南山的信息。“晚星,你放心,只要他在那儿,就一定能找到线索。”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活力,试图驱散车内凝重的气氛。
林晚星感激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知道苏晓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她。
随着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视野逐渐开阔,田野、远山依次映入眼帘。天空呈现出一种秋日特有的、高远而干净的蓝色,阳光洒下来,带着几分疏离的暖意。
长时间的沉默和车辆规律的晃动,让连日来身心俱疲的林晚星有些昏昏欲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背包带子,脑海中交替浮现着江辰沉默的背影、沈逾梦中温和的笑容,以及平板电脑那冰冷的锁屏界面。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体,小心地从背包侧袋里取出了那台江辰未曾带走的,她给他买的笔记本电脑。
她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要求输入密码的界面再次跳了出来。
她之前试过所有她能想到的、与他们两人相关的日期,全都错误。这台设备,像另一个沉默的堡垒,守护着他离开前最后的秘密,也阻隔着她触摸他内心世界的可能。
“还是打不开吗?”苏晓探过头来,关切地问。
“嗯。”林晚星有些沮丧地点头,“所有重要的日子都试过了。”
一直专注开车的陆子昂,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那台平板,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冷静:“尝试一下你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日期。”
林晚星愣了一下,看向他。
陆子昂的目光依旧落在前方道路上,语气平淡地解释:“按照他行为模式中体现出的、对‘开端’和‘契约’的重视,可能会使用对他而言具有‘初始意义’的数字组合。那个日期,标志着他与你建立联系的开始。”
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她办公室,他拿着那张荒唐的粉色便利贴,提出“月薪一千”的应聘请求的那天。那个秋日的下午,阳光透过银杏叶,他带着一身沉郁和孤注一掷,敲开了她的门,也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介入了她死水般的生活。
那个日期……她清晰地记得。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虚拟键盘上,轻轻输入了那串数字。
屏幕应声解锁!
主界面壁纸,赫然是她强行设置的、两人头挨着头的搞怪合影。照片上,她笑得有些勉强,而江辰,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她当时未能读懂的、复杂的温柔与隐痛。
林晚星的呼吸瞬间窒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感直冲鼻腔。他一直没有换掉……即使在决定彻底离开的时候,也没有。
“打开了?!”苏晓惊喜地凑近,也看到了那张壁纸,声音低了下来,“这小子……”
陆子昂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车内的音乐声调得更低了些,提供了一个更安静私密的空间。
林晚星颤抖着手指,悬在屏幕上方,竟没有勇气立刻去点开任何应用。这里面藏着江辰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是她过去从未试图,或者说,从未敢去真正触碰的领域。她害怕看到更多的绝望,更多的痛苦,那会让她本就沉重的负罪感更加难以承受。
车子在高速上平稳行驶,窗外的景色逐渐从平原变为起伏的丘陵。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潜入深水,轻轻点开了电脑上那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系统自带的备忘录图标。
列表加载出来,里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文档,命名简单到近乎随意:「记录」。
她点开。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日记形式,而更像是一些零碎的、不成体系的片段,是江辰在情绪翻涌时随手记下的思绪。没有日期,没有标题,只有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着她的眼睛。
最早的一条,似乎是在他们“协议”开始后不久:
「……她今天又对着窗外发呆了很久。咖啡凉了也没喝。我按照笔记里说的,重新煮了一杯,两颗糖。她接过去的时候,手指很冰。沈逾笔记中记录的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沈逾……把她照顾得很好。我做的,不及万分之一。」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抽。原来那么早,他就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试图用他从笔记本里学来的方式去“对”她好,并因此而感到自卑。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接过那杯咖啡时冰冷的指尖,会落在他眼里,成为比较的参照。
她继续往下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修好了打印机。很简单的小问题。看到她眉头舒展的样子,竟然会觉得……高兴。这种情绪很危险。江辰,记住你的位置。你只是来替他守护好她的。」
「……雨很大。伞应该向她那边倾斜。她的肩膀很瘦,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她总忘记带伞,以后……大概会不需要我了吧。」
「……她问起比赛。眼睛里有光。我很想告诉她,不是为了找工作,是想……能更有底气地站在你身边。但说不出口。‘月薪一千’的应聘者,有什么资格谈未来。」
这些文字,像一把把钝刀,缓慢地、反复地切割着林晚星的神经。她清晰地看到他那颗在“模仿”与“自我”之间剧烈摇摆的心,看到他因身份和自我认知而产生的卑微,看到他那份深藏心底、因自觉不堪而不敢表露分毫的爱意与温柔。他并非没有感受,他只是将自己的所有情感都压抑在了那副沉静的表象之下。
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怕弄湿屏幕,慌忙用手背擦去,指尖颤抖着继续滑动。
记录的时间线在推进,语气也在悄然发生变化,挣扎中夹杂着愈发难以抑制的情感:
「……和她一起共处。她笑起来很好看,虽然很少。但总忍不住想,如果先遇到她的人是我……停!江辰,你在妄想什么?」
「……她睡着了,靠着沙发。睫毛很长,像蝴蝶的翅膀。不敢呼吸,怕惊扰。这一刻很安静,希望时间停住。明知是偷来的时光。」
「……在你身边,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差点就把告白的话说出口了。雷声救了我。她似乎被吓到了。也好……不该让她有负担。」
看到这一条,林晚星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原来雨夜车里那句未尽的告白,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压抑已久的情感,在密闭空间和情绪催化下的险些决堤。
他当时的眼神,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渴望,此刻与这行文字重重叠合在一起,砸得她心魂俱颤。
苏晓担忧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最后几条记录,时间似乎接近他离开之前,字里行间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绝望,笔触凌乱:
「……墓园里。她哭得很伤心。听到她那么说后,虽然心是那么痛!但这都是我的活该。自欺欺人的梦,该醒了。」
「……我是谁?江辰?还是沈逾的影子?或许,从捡到笔记本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自己了。一个靠着别人爱情残渣汲取养分才活下来的可怜虫,有什么资格去爱?」
「……终是一场梦,醒来时这么的痛。离开吧,放过她,也放过自己。这本就是一场错误。」
记录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激烈的控诉,没有怨毒的诅咒,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死寂般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痛苦与自我否定。
林晚星紧紧抱着电脑,指关节绷得失去了血色。她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上,任由泪水汹涌而出,濡湿了玻璃。
窗外,丘陵已渐渐被更巍峨、更苍翠的山脉所取代,天空变得高远,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他们已经进入了栖南山脉的区域。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那颗沉默地围绕在她身边、给予她温暖和守护的星辰,其内部经历了怎样剧烈而痛苦的燃烧与挣扎。他不是影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自己灵魂和伤疤的人。
他的爱,笨拙,隐忍,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却同样真挚而滚烫。而她,却在他最需要确认和自我救赎的时候,用无心的言语,将他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苏晓透过后视镜,看着林晚星剧烈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哭泣,抿了抿唇,眼眶也有些发红。她抽了几张纸巾,默默递到前面。
陆子昂也沉默着,专注地开着车,越野车稳健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路的一侧是陡峭的山崖,另一侧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山谷。
他沉静地望着前方蜿蜒的道路,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目光偶尔微微瞥向副驾驶位的苏晓,那双总是理性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
希望的微光与渐至栖南的恐惧,如同冰与火交织在林晚星心中。平板上的文字,像一张用痛苦绘就的地图,为她指明了江辰离去的方向,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他心上划下的伤痕,以及他那颗藏在模仿外壳下、真实而炽热的心。
栖南山,就在眼前了。
他,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