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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天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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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仪殿内,李世民听完整个经过,目光在三人脸上逡巡。良久,他缓缓开口:“郑豹该废。但武明空,你太沉不住气。”
武明空跪伏:“臣知罪。”
“罚你洒扫弘文馆一月,静思己过。”李世民语气平淡,“至于杜荷……”
杜荷额头触地:“草民擅杀多人,愿领罪。”
“那些人死不足惜。”李世民话锋一转,“但你不经官府,私自动刑,此风不可长。太子?”
李承乾连忙上前:“儿臣在。”
“杜荷是你的人,你来管教。”李世民看着长子,“让他明白,有些规矩,哪怕是为了正义,也不能破。”
“儿臣遵旨。”
退出两仪殿时,三人都松了口气。行至廊下,李承乾忽然对武明空笑道:“日后武才人若有空,常来东宫坐坐。你说话让人心安,就像你说让我先做让陛下心安的儿子。”
武明空行礼应下。转身时,她看见杜荷望着太子背影,眼中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变得深沉难测。
而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另一道身影从廊柱后转出。
十一岁的李治站在春日疏影里,静静望着武明空远去的方向。刚才那番对话,他听见了每一句。
尤其是武明空对太子说的那句“先做个让陛下安心的儿子”。
少年抿紧嘴唇,袖中的手慢慢握成拳。他想起那夜清暑殿的约定,想起钥匙串交到她掌心时的温度,想起她说“相互支持”时眼中的光。
但现在,她也在对太子说让人心安的话。
春风拂过宫墙,吹落一树海棠。花瓣纷扬如雪,落在李治肩头,他淡定笑了笑轻轻拂去,转身走向两仪殿。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有一种叫做权力的东西,在这一天悄然破土,向着不可知的方向,开始生长。
这时候,长安城笼罩在一种微妙的平静里。前朝因《氏族志》掀起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北方薛延陀部的势力却如草原上的野火般迅速扩张,战报一日急过一日地送至两仪殿。
李世民近来眉头深锁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位平定四海的帝王如今面对的,不再是战场上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蠢蠢欲动的边陲部族,以及史书上所有明君都逃不开的守业之难。
这一日,李治照例在巳时初刻来到两仪殿请安。十一岁的少年已懂得察言观色,见父亲正对着一幅北方舆图沉思,便安静地侍立一旁,目光扫过图上标注的薛延陀各部势力范围。
“雉奴来了。”李世民并未回头,手指点在图上某处,“你看看这里,夷男这老狐狸,短短三年便将势力扩至阴山以北,控弦之士号称二十万。朝中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你如何看?”
这问题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但李治没有慌张,他上前几步,仔细端详地图,半晌才轻声开口:“儿臣记得阿爷讲过汉武旧事。当年匈奴强盛,武帝倾举国之力北伐,虽建不世之功,然文景之积耗尽,户口减半。”
李世民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认为是该和?”
“不是和,是分。”李治抬起清亮的眼眸,“儿臣近日读《史记》,见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行推恩令,令诸侯王分封子弟为侯,王国越分越小,终不成患。薛延陀如今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夷男年老,二子拔灼、颉利争储已久。”
他想了想,见父亲没有打断,才继续道:“若我大唐遣使,封拔灼为薛延陀大可汗,颉利封为二可汗,再封其庶子、侄辈为小可汗,许以互市之利。夷男在世时或许能压制,一旦他故去……”
“诸子相争,部落分裂。”李世民接了下去,眼中渐渐泛起光芒,“好一个‘推恩令’!朕竟没想到,此策可用于外藩!”
他重新打量这个最小的嫡子。少年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站姿挺拔如竹,眉目间已有几分长孙皇后的清雅,眼神却继承了李氏一族特有的锐利与沉稳。
“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儿臣愚钝,只是常听阿爷教诲,说治国如医病,要寻病根、下对症之药。”李治低下头,态度恭谨,“薛延陀之病,在势力聚合;破解之法,便是令其分散。这道理浅显,阿爷定是早已想到,只是考较儿臣罢了。”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展现了见识,又给足了父亲面子。李世民不禁笑了,拍了拍幼子的肩:“你母亲若在,定会为你骄傲。”
提到长孙皇后,殿内气氛微沉。李治敏锐地察觉到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轻声道:“阿娘常说,阿爷是天下人的君父,肩上担着万民。儿臣年纪尚小不能为阿爷分忧国事,只能盼阿爷保重龙体,莫要太过操劳。”
这话说得朴素,却恰好戳中李世民此刻最深的疲惫。他近日确实常感力不从心。朝堂上世家暗流涌动,边境烽烟时起,儿子们渐长,各自有了心思。有时深夜批阅奏章,他会忽然想起早年与长孙皇后灯下对坐的日子,她总能在恰当的时机,说一句恰好的话。
“雉奴,”李世民在榻上坐下,示意儿子坐在身侧,“你读史多,可知守业最难在何处?”
李治认真思索片刻:“儿臣以为,最难在‘不变初心’。打天下时,目标明确,万众一心;守天下时,诱惑繁多,人心易变。阿爷常教导儿臣要居安思危,便是此理。”
“说得对。”李世民长叹一声,“这些年,朕有时会想,若你祖父、母亲、你姐姐还在,我还有多省心。”
他忽然转了话题:“你觉得武明空此人如何?”
李治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武姐姐才华出众,行事果决,对阿爷忠心耿耿。”
“就是太果决了些。”李世民摇头,“郑州之事,她虽情有可原,但手段过激。好在有杜荷善后,太子也知轻重。”他想了想,看向幼子,“你与她似乎交好?”
“武姐姐待儿臣如弟,偶尔指点儿臣读书。”李治坦然道,“她曾说过,在这深宫中,真心相待最是难得。”
李世民沉默良久,忽然道:“这孩子命苦,但心志坚韧。朕让她做那些事,是看中她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可说到底,她不过十五岁……”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内侍通传:“陛下,武才人求见。”
“让她进来。”
武明空今日穿了一身浅青宫装,步履轻盈地进殿行礼。她手中捧着一摞整理好的密报,动作利落地呈上,条理清晰地禀报了近日暗卫搜集的几条重要情报,皆是各地世家兼并土地、私蓄奴仆的实证。
李世民听着,偶尔问一两句关键。武明空对答如流,数据、人名、时间分毫不差,显然下了苦功。
禀报完毕,李世民忽然问:“若依你之见,这些世家该如何处置?”
问题来得突然。武明空略一沉吟:“臣以为,当分而治之。罪证确凿、民愤极大者,依法严惩,以儆效尤;罪行较轻者,可令其退还田产、释放奴仆,戴罪立功;至于那些虽无大恶但盘踞地方的,不妨效仿汉武帝的‘徙豪强’之策,将其迁至关中,置于眼皮底下。”
“与雉奴想到一处去了。”李世民笑道,看向李治,“方才朕与雉奴议论薛延陀之事,他献了‘推恩令’之策。你们二人,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倒是默契。”
武明空这才注意到安静坐在一旁的李治。少年冲她微微一笑,眼神清澈。
“雉奴确实聪慧。”李世民感慨道,话是对武明空说,目光却落在幼子身上,“这孩子心思细腻,常能体察朕意。明空,你日后若遇难决之事,或可与他商量。他年纪虽小,看事却通透。”
武明空心中一震,郑重行礼:“臣谨记。”
从两仪殿退出时,已是午时。李治与武明空并肩走在宫道上,春末夏初的阳光透过槐树新叶,洒下斑驳光影。
“殿下今日一番话,解了陛下多日烦忧。”武明空眼里都是星星地看向低他一头的李治。
李治摇摇头:“阿爷早已成竹在胸,我不过说了他想听的话。”他侧头看她,“倒是武姐姐,伤势可大好了?”
“已无碍。”武明空下意识摸了摸肩头,“多谢殿下挂心。”
“那便好。”李治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太医院新配的祛疤膏,我特意多要了一份。女孩子身上留疤总是不好。”
瓷瓶温热,显然一直贴身藏着。武明空接过,心头涌起一股暖流:“殿下总是这样细心。”
“因为武姐姐值得。”李治笑起来,眉眼弯弯,“那夜我们说好要相互支持的,不是么?”
这句话他说得自然,武明空现在才听出了其中的分量。她看着眼前还比她矮一头的少年,忽然觉得,有些人或许天生就懂得如何温暖他人,不是刻意讨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良善与周全。
自那日后,武明空果然常去找李治商讨事情。
有时是关于暗卫人选的甄别,某位地方官员的庶子愿为暗卫效力,但其父与世家牵连颇深,可否信任?
李治会仔细询问那庶子的成长经历、与父亲的关系、投效的动机,然后分析:“若他真心痛恨世家不公,可用;若只是想借机出人头地,需防。武姐姐不妨试他一试,给他个无关紧要的任务,观其心性。”
有时是两难的选择,查到某位素有清名的老臣,其子却横行乡里。若依法严惩,恐寒了老臣之心;若轻轻放过,又违了律法公正。
李治沉思后道:“法不可废,但情可斟酌。不妨将罪证密呈老臣,看他如何处置。若他大义灭亲,朝廷可保全其颜面,私下惩戒其子;若他徇私包庇……那所谓的清名,也不过是沽名钓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