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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花之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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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之上,有二人对峙。
西侧人一身青衣,碧青的衣裳上是天青的交领与缥碧的腰带,衣摆在风中飞卷如云。其面如霜,云肌玉骨;而眼似玉,宝光流动。
东侧人的衣裳以凝夜紫为底,勾出齐紫的祥云纹,优昙瑞的腰带垂下暮山紫的流苏,而衣摆与衣袂处流动着燃烧的烈焰。长发在风中扬起,招展如旗。他双眼深邃得像是无底的渊,而眼角残着干透的血迹。
长枪破空之声骤响,随着直袭而来的是一道赤芒,那是紫衣人以枪直刺,而枪身燃起烈焰。
青衣人只是轻轻抬剑,一道剑光刹那间便凌虚而出,一瞬间白光厉烈宛如明日,那般惊心慑魄地一亮,晕开纵波的光圈,随即无声无息地延展开去。剑气如波过浪卷,几丈内云散雾开。
剑光一收,紫衣人手中的长枪已直直分成两半。而紫衣人遭真力反噬,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青衣人剑尖凌空下压,漠然道:“交出无弦琴。”
紫衣人已在将败之际,却仍不忘往脸上挂上嘲讽的笑容:“交出无弦琴?呵!上仙不妨睁大眼睛看看,是谁杀我双亲?是谁屠我满门?是谁火烧西蜀七百里梨林?”
一架没有琴弦的古琴正背在他身后,他左手下意识地向后伸去,手指抚上琴身,似乎是在确认琴还为他所有。
梨林的那场大火仍历历在目。七百里哀鸿,化作七百里灰烬、七百里荒芜、七百里寸草不生。
若不是他恰好出门历练,怕是他也要葬身于那场大火。
只是他终是没见上族人最后一面。
青衣人阖了阖眼,轻声叹息:“平颜是世上最后一只麒麟,你若杀了她,麒麟一族将就此绝迹。”
紫衣人扯了扯嘴角:“麒麟族就剩她一个,又再无一人能同她生育出纯血的麒麟,麒麟一族绝迹是早晚的事。你不如给个人情,顺水推舟让我杀了她,日后你也能少我这个对头。”
“寒冰梨,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青衣人面无表情,右手却按上剑柄。
“你敢杀我?”寒冰梨嗤笑一声,“全拜平颜所赐,世间再无梨花。你若是敢杀我,又怎不敢让我杀了平颜?”
青衣人眉一蹙,终是没有再动作。
寒冰梨冷冷问:“平颜不能杀是么,那么上仙以为,西蜀七百里血债,该由谁偿?”
青衣人默然,手指暗暗掐紧了掌心。
寒冰梨字字诛心:“不知道是么,不知所措了是么?上仙,你要维护麒麟一族的最后血脉,却是令西蜀七百里冤魂不得安宁!你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又如何会懂人间疾苦?正如你所见,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我劝你们不要插手世间的恩怨,因为你们怎样插手都是错!”
他左手一直别在身后,看似护着琴,实则掌心一直在蓄力……
不好!青衣人一惊,飞身一抵!……却已迟了。
寒冰梨早已挥出了那一掌。
云彻雾卷!
是平地惊雷般的一声巨响,惊心慑魄,银瓶乍破,刹那断千山绿树、激万层雪浪!余波化作纵波的飙风,扫彻山河,惊掠江海,散天边浮云!天地为之颤动!
而他脚下的那片桃林漫起星火,即使身在高空也能感受到剧烈燃烧而产生的层层热浪。
寒冰梨凄惨的笑声响彻天地:“麒麟族平颜素来最喜桃花,数十万年间在人间亲手栽种了千里桃林。不让我杀平颜,我便毁了她耗费数十万年呕心沥血栽就的桃林!”
青衣人已知事态不可挽回,翻卷的热浪里,他幽幽道:“寒冰梨,你可知为何平颜是世上最后一只麒麟?你不知,你不可能知。麒麟族灭时,你甚至没走出你的梨花林。你再看看你脚下的林子,看看这大火,眼熟么?”
他没再多说,五指划破虚空,转眼便消失不见。
……你再看看你脚下的林子,看看这大火,眼熟么?
……看看这大火,眼熟么?
……看着这大火……眼熟么……眼熟么……眼熟么?……眼熟么?!………
寒冰梨愣住了,面容出现了扭曲……他呼吸得极深,眼里映出火光……那火光……那火光……那火光与他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叠,他一生里最绝望的一幕在他面前重演!……万年前的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天的大火吞噬了他的一切……万年后的他却成了始作俑者!……他以双手狠狠捂着脸,却仍有泪水抑制不住地从指缝中溢出……
他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叫,脸陷在十指里头也不回地逃了,背影仓惶而又无措。
不知怎的,即墨尘的“门”竟没开到地面,而是开在离地一丈远的位置。他立于虚空,垂眸下望,却看见一个巨大的“花”字。
被动过土的地,是一眼便能分辨出来的。那些地块没有草,土混合着血松松垮垮盖着。那人无意间动的土,竟恰好组成了一个“花”字,只是还缺最后一勾。
大抵也是缘分,若是他的“门”开对了,兴许也就注意不到这个字了。
她压根没注意到头顶上有人,喃喃自语着花花花,把土堆一点一点往前推,盖上了一个刚埋的桃核。幸存的两只桃花精看起来也累得不行了,它们一人托着一个桃核的一边,爬了半天才爬到她腿边。
青衣人看着这一幕,心道:若是从那里挖下去的话,恰好能补上“花”字的最后一勾……不对,他猛然惊醒。……他在想什么有的没的?现在是该想这些的时候么?
他看见那人一身的外伤内伤,可她却仿佛没知觉一般,机械地挖着她的坑种着她的树……
想来她该是个花妖罢,寒冰梨刚被发现时,也不会说话,也只能说花花花……
他看见那人忽然倒下了。
……
看着眼前脱力晕过去的花妖,他忽然想起寒冰梨来。
他在她跟前蹲下,轻轻托起她的右手,眼眸低垂。
整张手掌里的骨头全碎得不成样子了。
他抬眸,见两只桃花精也脱力晕倒在她身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大火,他本来是来救火的!他忙扭头看去,桃林还在熊熊燃烧!他将她的手轻轻放下,一闪身便出现在了火中。
……
……花……
……
……花……
……巨大的桃林,淡粉色的花雨……
……永远不会腐烂的、堆积在地上的落花如茵……那是花瓣……花瓣堆积成地毯……
……花瓣……花瓣落在发间……花瓣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溪水潺潺流下……花瓣……花瓣成了桃花精的翅……
……桃花精……桃花精跟着她到处跑……桃花精抬着桃核……桃核……
……大火!……冲天的大火!……
……别……停下来……烧焦了……全都烧焦了……黑了……断了……死了……没了。
……桃核……她还有桃核……
……她的桃核……她要埋……她的桃核……桃核……她还有桃核……她还有桃核……
……她还有桃核没埋完!
她猛然惊醒!
还有好多的桃核,她不能就这么睡过去!
可是她全身已经使不上力了,大脑是清醒的,人却丝毫动弹不得,这种感觉像极了鬼压床。
她不知道的是,她埋下的那些桃核都在土里发疯似的生根抽芽,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不多时便生成大树。桃花一朵一朵地开放,桃子一个一个结在枝头,久违的、独属于桃林的灵气重新将她萦绕,她觉得身体一点点在变轻……
……
桃林的火终于熄了,只是桃林再也看不出来原先的样子了。焦黑的花瓣飘飞,焦黑的树倾颓。最后那些花瓣全落了下来,落花归根。他找到了很多桃花精的残骸,想了想,掘了坑将它们埋了。
闪电撕裂昏暗的天空,照得万物都浮上一层白光,继而八方雷动。
他一惊,仰头去看天,竟看见翻滚的七色浪潮。他记得先前寒冰梨那一掌打得万里云散,如今却聚起彩色雷云,莫非是方圆之内有修仙者要渡劫?……不对,不对,劫云一般为五色,可此刻出现的却是七色……
九道雷劫下至,想来那人应当是渡劫成功了。他兀自想着,出到林外时却愣了一下。
桃树。
枝繁叶茂伸展如云的桃树。而桃花一重重盛放,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灰暗的天际。有阳光破云,落在棵棵桃树间。许是有风卷过,刹那残云尽扫,拨开云雾见天晴。
桃花盛放,却不再是雪白的。一树一树,开出来的都是粉红的花。花瓣挑的也不是晨露,而是一颗颗滚圆的血珠。
自此,四海八荒内便再也没有了纯白的桃花。
他面上波澜不惊,心上却已激起惊涛骇浪。青影一过,他出现在空中,垂眸俯瞰。只见脚下一棵棵桃树连成笔画,写作了一个花字。
那只桃花妖卧在桃树下,好似睡了过去,而她周身一地碎骨。
他落在她跟前,轻轻蹲下,又一次托起她的手。
指骨竟重新长好了,完整得像是从不曾碎过,而手上一丝伤口也没有了。她的手指比常人扁上些许,白里透出淡淡的粉红,像是五片桃花瓣。
他内力一探,知是新生出的仙骨。
原来先前引出七色劫云的是她。
寻常小妖修炼上百万年都求不来的飞升,在她这里却是一夜之间的事。可她单薄的修为本引不来雷劫……
一片花瓣飘落,轻盈地落在二人指间。他的目光凝在那片花瓣上,若有所思。
他好似悟到了什么。
仙者修心,修的从来不是修为与道心,而是一颗系于苍生的心。
开天辟地来竟未有人探得此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