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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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是能下到人骨头缝里去的。
铁枪庙破败的屋檐早就兜不住水，滴滴答答，在积了灰的神像前砸出深浅不一的小坑。风从没了窗纸的格子窗钻进来，水汽中是腐朽的味道。供桌早被拾荒的搬空了，只剩角落一堆半湿的稻草，勉强算是个窝。
杨过蜷在稻草堆里，背紧紧抵着后面冰凉的砖墙，怀里抱着个小小的人。郭芙睡着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湿气，不知是雨，还是梦里的泪。杨过那件外衣补丁摞补丁，早就看不出原色，这时被胡乱垫在身下隔潮。
墙角，两个小小的土堆并排挨着，前面插着歪歪扭扭的木牌，是杨过用捡来的炭块写的字。一个写“爹杨康”，另一个写“娘穆念慈”。字迹稚拙，依稀能辨认出，却刻得极深。
雨声忽大忽小。杨过睁着眼，没什么睡意。怀里的小身子暖烘烘的，呼吸均匀地喷在他颈窝。这感觉陌生又奇异。自打娘没了，他一个人跑到嘉兴，把娘和那个据说叫“爹”的人埋在这破庙后面，就再没跟谁贴得这样近过。讨饭，打架，挨饿，受冻，都是一个人。冷惯了，忽然有这么一团软软的热乎气贴着，倒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郭芙在梦里动了动，小眉头蹙起来，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妈，芙儿要那个蝴蝶……”
杨过屏住呼吸，等她重新睡沉，才极轻地吁了口气。他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目光却落在她脸上。即便脏兮兮的，即便睡着了，那小脸上依旧残留着一种……和这破庙、这稻草堆、这连绵阴雨格格不入的东西。
几天前，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傍晚，他在城南最热闹的醉仙楼后巷的泔水桶边“蹲食”……那里的残羹冷炙油水最足。
然后，就看见了这小女娃。
她身上的淡绿色绸裙被雨打湿了大半，紧紧贴着，小脸煞白，头发也乱了，可偏偏站得笔直，下巴微微抬着，看着泔水桶边为了一点食物推搡争抢的几个小乞丐，眼神里是惊惶，还有藏不住的嫌恶。
杨过本来没想管闲事，这世道，自己都管不过来。可就在他要走时，听到她声音颤抖却依旧拔高音量：“我爹是郭靖！我娘是黄蓉！你们这些……这些无礼之徒，敢碰我！”
他转头一看，她就站在这片腌臜的中央。
羊脂玉般的脸颊与脖颈，仿佛自身会发光，将周遭的灰败衬得愈发不堪，但又仿佛蒙上了一层易碎的光晕。
那几个小乞丐哄笑起来，骂骂咧咧，紧接着她被推搡倒地。
郭靖？黄蓉？
娘好像提过，是“顶好顶好的人”，是爹的结拜兄弟。他脑子一热，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拿着砖头乱砸，拉起她就跑掉了。
一直跑到铁枪庙，两人才停下，喘得像要断了气。郭芙上气不接下气，却还不忘指着杨过脏兮兮的手：“你……你手好脏，别碰我裙子……”
杨过当时差点把她再扔回雨里去。
“爱待待，不待滚。”
后来，他知道了她叫郭芙，六岁，爹娘“出远门”了，她和家人走散了。她也知道了他叫杨过，十岁，住在这破庙。
起初几天，简直鸡飞狗跳。
“杨过！这馒头硬得像石头，还有怪味！我要吃荷花酥！桃花岛厨子做的荷花酥是粉色的，甜甜的！”
“没有。”
“那……枣泥山药糕也行！”
“没有。”
“红豆粥？”
“……”
最后她一边小声骂“坏杨过”，一边小口小口啃饼边，把中间最硬的部分偷偷扔掉。
杨过看见了，等她转过身，捡起来拍掉灰，塞进自己嘴里。
“杨过！这稻草扎得我胳膊好痒！我在家都睡软罗帐，垫蚕丝被的！”
“爱睡不睡。”
“你……你去给我找点软的来嘛！”
“……”
“杨过，我头发打结了，你会梳头吗？给我梳小辫。”
“……用点水抹抹。”
她总是“杨过、杨过”地叫，带着一种天经地义的使唤劲儿。杨过多数时候不理，或者硬邦邦顶回去。
杨过哼一声，把要来的半碗有点馊的粥吹吹，推给郭芙：“烫，慢点喝。”
郭芙看看碗，看看他，小嘴抿了抿，接过去，喝得很慢，最后剩下一点底：“我喝不下了。”推回来，眼睛看别处。杨过端起来一口喝光。
雨渐渐停了，天光放亮，虽然还是冷，但有了点晴意。
这天晌午，阳光难得有了点力度，晒得人懒洋洋的。杨过昨夜从运河码头上帮忙卸了点零碎货色，得了两枚铜钱，盘算着去集市上买两个热乎乎的馍馍。这下不是残羹剩饭了，看她还怎么嫌弃！
刚走到庙门外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就看见郭芙蹲在阳光照得到的地方，面前摆着几片不知哪儿捡来的干净瓦片，瓦片上放着几朵小小的野花、几颗光滑的鹅卵石，她正小心地把它们摆来摆去，嘴里嘀咕：“……大石头是爹，爹最大……圆石头是娘，娘最圆……这个小的是我……”她拿起一个尖尖的石子，撇撇嘴，放在代表自己的小石子旁边，“这个丑的是杨过，讨厌鬼。”
杨过脚步一顿，心里有点怪。他没出声，正想走过去，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庙前小路传来，听着不止一人。
三个穿着劲装、腰挎刀剑的汉子大步走了过来，神色匆忙，四处张望，像是在找什么。看打扮举止，明显是江湖中人，绝非本地寻常百姓。
杨过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拉着郭芙躲回庙里。但已经晚了。
其中一个面皮焦黄、留着短髭的汉子目光扫过空地，一下子落在了正摆弄石子的郭芙身上。郭芙虽然衣服脏了点，但那料子和明珠项链，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孩。
那汉子眼睛猛地瞪大，指着郭芙，失声叫道：“大哥，你看！那丫头……那丫头是不是就是……”
为首的是个黑脸膛的壮汉，闻言凝神细看，脸色也是一变，随即露出狂喜之色，大步上前，声音洪亮：“小女娃，你是不是姓郭？你爹是郭靖郭大侠，你娘是丐帮黄帮主？”
郭芙站起来，石子掉地上。她有点吓到，小脸白了，但听到爹娘名字，又挺了挺小胸脯，声音努力装大：“你们是谁？”
黑脸汉子哈哈大笑，对同伴道：“果然是她！这下可立了大功了！”说着，伸手就要来拉郭芙，“郭小姐，可算找到你了！快跟我们走，我们送你回家！”
回家？桃花岛？
郭芙眼睛一亮，迷茫中透出渴望，几乎就要伸出手去。
“别碰她！”
杨过本躲在门后，这时猛地从庙门阴影里冲出来，狠狠撞开那黑脸汉子伸向郭芙的手，拦在了郭芙身前。他个子比那汉子矮了快一半，瘦得像根芦苇杆，眼神凶狠地瞪着眼前三个大人。
“你谁啊？滚开！臭要饭的，别碍事！”旁边那个焦黄面皮的汉子不耐烦地挥手，想把他拨到一边。
杨过不退反进，一口咬在那汉子的手腕上，死死不放。
“啊！”那汉子吃痛，怒骂一声，另一只手攥拳就朝杨过头脸砸来。
杨过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没练过武，全靠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他松开嘴，侧头躲开迎面一拳，那拳风刮得他脸颊生疼，却被拳尾扫到肩膀，踉跄后退。但他立刻又扑上去，拳打，脚踢，甚至用头撞，毫无章法，只攻不守，完全是市井打架最无赖泼皮的路数，嘴里还不停地骂：“哪来的野狗！滚！滚出我们的地方！”
“小杂种找死！”三个汉子被他这疯魔般的打法一时弄得有些手忙脚乱，脸上身上也挨了几下，虽然不重，但颇觉狼狈。那黑脸汉子终于恼了，瞅准空子，一脚重重踹在杨过肚子上。
杨过闷哼一声，被踹得倒飞出去，后背撞在铁枪庙斑驳的门柱上，又滚落在地，尘土飞扬。他喉咙一甜，嘴角溢出血丝。
郭芙吓得“啊”了一声，眼睛瞪得圆圆的。
下一刻，她小脸猛地涨红，嘴巴紧紧抿着，眼睛里的害怕一下子变成了熊熊怒火。她用力甩开旁边一个汉子想拉她的手，尖声喊：“你打他！坏蛋！”
然后，这个小女娃捏着小小的拳头，像个小炮仗一样冲了上去，对准黑脸大汉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咚咚”地捶，还用脚踢：“放开！不许打杨过！我叫我爹打你们！打死你们！”她力气小，打不疼，但那副凶悍拼命的样子让大人都愣了一下。
“你给我回来！”杨过忍着剧痛爬起来，又冲过去，把正在踢打的小女孩用力往后一扯，自己再次挡在她前面，挨了好几下，嘴角血更多了。
郭芙被他扯得踉跄，还不服气，红着眼睛又想往前冲：“他们打你！我要打他们！”
杨过抬起头，血和泥糊在脸上，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着那三个汉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嘴角，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砸在空旷的庙前：
“谁家的狗……在嚷嚷？”
他喘得厉害，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身后气得眼眶通红的郭芙，然后转回头，作出最凶狠的表情，尽管在大人看来有些可笑。他一字一顿，大声喊：
“她是我妹！”
“姓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