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雪尘泥》沙发上坐

14、天赐的礼物

　　盛夏夜的南城，带着腥甜味的海风丝丝钻入人的鼻腔，又混着烟草味飘散在风里。
　　夏礼仁打开了车窗，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指间夹着一支烟，他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今晚的路好像格外漫长，从寒秋那里拿来的一盒烟只剩下一半了，他却还在跨海大桥上。
　　他的脚浅浅地搭着油门，车速缓慢。
　　后视镜里交替闪烁的警示灯，车窗外一辆又一辆超车司机不满的鸣笛，他置若罔闻。
　　不知何时下的桥，在一片昏暗的林荫道上，他目光颤了颤，车速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缓缓停下，掩在一棵遮住了路灯的榕树之下。
　　前面两百米是一座酒店——锦江之星，大门旁的树下，一道清瘦的身形靠着树干，看不清表情，指间的一点猩红忽明忽暗，时不时抬头看着酒店的大门口。
　　他靠在座椅上，点燃了一支烟，狠吸一口烟，今天的烟，似乎带着苦味……
　　隔着打着旋升起的烟雾，看着树影底下的人，寒秋的话再次在脑海里回响。
　　那些话如一记重拳，砸在他的心底，砸得血肉模糊……
　　他小心翼翼护住的那束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人伤得千疮百孔。
　　五年前，墨染的中篇小说《山菊花之恋》在网站连载完结瞬间爆火，影视化也迅速提上日程。
　　身为原著的墨染被邀请为编剧，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书，被魔改。
　　改后的内容契合了市场风向，把开篇的唯美细腻换成世俗的大尺度描写，核心价值传递改成了豪门恩怨拉扯。
　　而剧方也坚持要用改后的版本，他断然拒绝，并走了诉讼程序依法维权。
　　那场诉讼前前后后拉扯了一年，墨染要的不是经济赔偿，只是一个公开道歉。
　　最终他胜诉了，网络上的文改回原版，市面上的书也印制了最新版。
　　但是后续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大量的读者倡议替换回之前的内容，讨伐墨染故作清高，更有甚者人肉到他的信息。
　　刀片、各种恐怖物件、谩骂信件从全国各地寄了过去。
　　一年的时间，他的所有书陷入了滞销，直到后来，网站和出版商再不接受他的作品。
　　再后来，曾经的书粉提起墨染，只叹一声可惜，然后又继续谈论起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的戏码。
　　这些，夏礼仁是知道的。
　　那段时间他守在杨浱樰的住所旁，拦截下了无数的快递依然有数不清的东西到了杨浱樰的手上。
　　杨浱樰把自己关在小别墅里，死动物、带血的信件、仿真肢体散落得满地都是。
　　宋诗雅过来找到他的时候，他盯着电脑“抵制墨染”的界面，双眼通红，满是血丝。
　　宋诗雅强制性地关了电脑，他木然地看着宋诗雅，积压了许久的委屈再忍不住，抱着妈妈痛哭流涕。
　　他出生在一个优越的家庭里，妈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爸爸是上市公司的总裁，宠爱他的哥哥国外名校毕业，公司未来的继承人。
　　父母给了他充分的爱和尊重，有足够的自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天之骄子杨浱樰众星捧月地长大。
　　他二十五年的人生太顺利了，从来不知道失败、被拒绝是怎样的滋味。
　　那样的人生，让他温暖明媚，却也让他一旦跌倒，比常人更难爬起来。
　　夏礼仁打开了车门，靠着车身站着，望着不远处被昏黄的路灯拉长的身影，点燃了又一支烟……
　　这些事情，是他从十七岁收到墨染的回信开始就默默关注的。
　　他认真地关注着墨染的一切，也小心地隐藏着心底更深一层的情谊。
　　不打扰就是对他最好的爱护。他对自己这样说。
　　他以为自己对杨浱樰已经足够了解，但是今夜的寒秋告诉他，杨浱樰，远比他知道的，更坚强。
　　宋诗雅把他带回到了家里，推掉了所有的事情守在他身边，整整一个月，寸步不离。
　　杨谨言看着日渐瘦得不成人样的两人，尤其是宋诗雅。气愤和心疼交织，他踹开了杨浱樰的房门。
　　“杨浱樰，你如果想坚持，就打起精神来继续写！如果想放弃，就给我来公司工作！
　　你想出国散心、想去哪里进修，只要提一句，家里也由着你。
　　你看看如今这副样子，要死不活的，是要全家人陪你一起？
　　没人欠你的，你妈妈更不欠你的！”
　　杨浱樰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宋诗雅起身拉住了杨谨言：“谨言，孩子需要时间。”
　　杨谨言看着他无动于衷的模样，双眼里全是失望，把宋诗雅拉到了身后。
　　“你自己想不开，就去躲得远远的，别让你妈妈陪着你！
　　早知你是如此不堪一击，当初就不该捡你回来！”
　　“谨言！”宋诗雅提高音量，略带惊恐地扯了一把杨谨言。
　　只是话一说出口再难收回，杨谨言眼中闪过了懊恼和自责，闭了嘴侧过了头，坐到了客厅，点燃了烟。
　　杨浱樰终于动了动，他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看杨谨言，又望了望宋诗雅……
　　眼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绝望中又带着点茫然，所有的光都碎了，直到最后彻底消散。
　　整栋别墅，一片沉寂，落针可闻，就连做饭的阿姨都停了手上的动作，不敢喘气。
　　“浱樰……”宋诗雅走了过去，小心地拉起了他的手，“你爸是气话，你别多想。”
　　杨浱樰的手一片冰凉，他紧紧地抓住宋诗雅的手：“妈，我只信你的话。”
　　“你是我们的孩子。”宋诗雅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捡来的孩子……”
　　“无论怎样，你都是我们的孩子。”
　　杨浱樰笑了起来，随着嘴角扬起，大颗泪珠滚落，松开了紧握着的手。
　　活到了二十五岁，他才知道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是一个笑话。
　　引以为傲的事业如今一文不值，看起来幸福的家庭就是一个谎言……
　　他环顾着富丽堂皇的别墅，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担忧……
　　他想起来了，无数次的亲朋好友过来，都会说哥哥和妈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有爸爸性子里的果决坚毅。
　　提起他只是赞赏如谪仙般飘逸出尘，不似人间凡人。
　　爸爸妈妈的回应永远是“浱樰是天赐的礼物”。
　　天赐的礼物。
　　曾经他每每听到此话都心生欢喜，如今才知，原来是这个意思……
　　“捡来的”三个字如同魔咒，一直盘绕在他的脑海，告诉着他，他不属于这里。
　　他连夜逃了……
　　三年后的今天那个魔咒盘绕在了夏礼仁的脑海里。
　　听到寒秋说，杨浱樰是还在襁褓时被杨谨言和宋诗雅在机场里捡到的时候，他如坠冰窟。
　　只要想到他藏在心尖的人，在最绝望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就心疼不已。
　　当时的他该是怎样的支离破碎，又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开自己珍视了二十五年的家。
　　最后一支烟燃尽，烟雾缭绕中，树荫下的人不经意地一个抬眸，目光对上了。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把那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跟他说——
　　对不起，我出现得晚了。
　　对不起，我不该自以为是让你下楼。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知道这一切的……
　　他灭了烟头，双手插兜，迎着目光，粲然一笑，隔着两百米，扬声喊道：“杨浱樰！还在生着我的气，散心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