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囚笼》沐青云

1、第 1 章

　　窗外的阳光好得不像话，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客厅，连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都被勾勒得清晰可见。我坐在柔软的羊绒地毯上，慢慢拼着昨天刚送到的三千块拼图，图案是凡高的《向日葵》，热烈而奔放。

　　这是我的日常，在这座位于半山、视野绝佳的玻璃别墅里。所有人都知道，程太太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丈夫程旭是本市新锐的建筑设计师，英俊、体贴、事业有成。他爱我，爱到为我设计了这栋全玻璃幕墙的房子，他说要让阳光毫无保留地拥抱我，让我永远生活在光明和温暖里。媒体采访时，他总是深情地握着我的手，说：“小莫怕黑，我要为她造一个没有阴影的家。”

　　多感人。

　　起初，我也以为是这样的。

　　直到我渐渐发现，这栋房子，一个死角都没有的房子，同样也没有一扇能够完全锁上的门。所有的门，都需要程旭的指纹或密码才能从外部开启。而我，甚至不能独自下山——山路陡峭，他说是为了我的安全；我的驾照“意外”被撕毁，他说有司机随时待命；我想找工作，他温柔地告诉我，他的妻子不需要承受社会的风雨。

　　这充满阳光的、广阔无边的空间，是我最华丽的囚笼。

　　我端起桌上的红茶，指尖有些凉。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三点，程旭通常会在五点半回家，雷打不动。

　　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像一张精心构图的全家福照片。

　　如果，我没有在一个月前，发现地下室那个隐藏房间的话。

　　那是个意外，我在寻找一只跑丢的拖鞋时，触发了书房书架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机关。一道暗门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阶梯。下面不是普通的地下储物间，而是一个冰冷、整洁、布满显示屏的房间。

　　屏幕上，是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包括我以为是绝对隐私的浴室和衣帽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所谓的怕黑，所谓的没有阴影的家，不过是为了方便他全方位监视我而编造的完美借口。

　　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没有声张，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将一切恢复原样。我知道，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必须还是那个被他豢养的、有些胆小、无限依赖他的妻子，林晚。

　　但我开始暗中调查。

　　我假借怀念学生时代，向程旭讨要了他大学时期的建筑设计作品集。在翻阅那些泛黄的图纸时，我的呼吸几乎停止。在一份他大二时参与的社区中心设计草图中，我看到了一个几乎与我现在家中一模一样的楼梯转角设计。

　　而那个社区中心，正是十年前发生轰动全国的“少女失踪案”的地方。那个叫苏晴的女孩，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炸开。

　　我需要证据。

　　今天，我决定冒险。我知道程旭的电脑有最高级别的加密，我无法触碰。但他有一个习惯，他会将重要的纸质文件，藏在那个《向日葵》拼图的原盒里——他以为我永远不会完成它。

　　拼图，只剩下最后一片。

　　我的指尖微微颤抖，拿起那片金黄的花瓣。它严丝合缝地嵌入最后一块空缺。整幅《向日葵》完成了，绚烂、夺目，在阳光下燃烧着虚假的生命力。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拼图背板的特定位置——这是我这一个月来摸索出的方法。背板悄无声息地弹开一个夹层。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本深蓝色的、绒面封面的笔记本。

　　我屏住呼吸，翻开了第一页。上面是程旭那熟悉而工整的字迹，记录的却是我完全陌生的内容：

　　“X月X日，晴。小晚今天看了窗外十七次，她在看什么？那个邮差吗？得想办法让物业换掉那条送货路线。”

　　“X月X日，雨。她在梦里喊了一个名字……‘阿哲’？是谁？必须查清楚。”

　　“X月X日，阴。她终于快把拼图完成了。等她完成，看到我留给她的‘惊喜’，会是什么表情呢？真期待。”

　　我的心脏骤然停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发现监控室时还要冰冷百倍。

　　最后一篇日记，是昨天的：

　　“拼图只剩最后一片了。是时候准备新的‘游戏’了。苏晴当年没能完成的考验，小晚，你会做得更好，对吗？你永远是我的，永远。”

　　“苏晴”……那个失踪的女孩！

　　笔记本从我手中滑落，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我不是第一个！我只是他“收藏”中的一个！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嘀”的一声轻响——是指纹锁解锁的声音。

　　程旭温和的嗓音伴随着脚步声传来，一如既往的温柔：

　　“小莫，我回来了。今天过得怎么样？”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那幅刚刚完成的、在阳光下绚烂无比的《向日葵》，感觉它每一片花瓣都像一张嘲讽的嘴。

　　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瞬间收缩，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死刑囚笼。

　　而我，刚刚亲手拼上了囚笼的最后一块栅栏。

　　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着客厅走来。

　　笔记本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握不住。程旭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规律的节奏，一声声，像倒计时的丧钟。

　　不能慌。莫祁阳，你不能慌。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带着阳光炙烤后的暖意，却无法驱散我骨髓里的寒冷。在他走进客厅的前一秒，我做了一连串近乎本能的动作：

　　弯腰，捡起笔记本，合上，塞回拼图夹层，“咔哒”一声轻响推回背板。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然后，我重新坐回地毯上，背对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手指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我的目光落在完成的《向日葵》上，那浓烈的黄色此刻显得如此刺眼，仿佛是用凝固的阳光浇筑的牢笼。

　　“小莫？”

　　程旭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愉悦。他走到了我身后，温热的手掌自然地落在我的肩膀上。

　　我浑身一僵，肌肉瞬间绷紧，又强迫自己缓缓放松。不能让他察觉异常。

　　“看，我完成了。”我侧过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指向那幅拼图。我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希望他会以为我只是沉浸在做完手工的成就感里。

　　程旭的目光落在拼图上，欣赏着，那眼神深邃得像井。他俯下身，从背后环住我，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头顶。

　　“真棒，我的小莫总是能给我惊喜。”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亲昵无比，却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凡高的向日葵，燃烧的生命力……就像你一样。”

　　他的手臂收紧，那是一个充满占有欲的姿势。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担心这剧烈的跳动会透过脊背传递给他。

　　“哦？是吗？”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快，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那有没有奖励？”

　　他低低地笑了，声音醇厚动人：“想要什么奖励？”

　　“嗯……”我假装思考，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拼图的边缘，“有点腻了，想换个新的来拼。听说有个品牌的星空系列很难……”

　　必须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一样温顺，一样沉浸在他编织的、充满“爱意”的世界里。一样，对他偶尔流露的控制欲和这些“小游戏”懵然无知。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吻了吻我的头发，“明天就让助理去买。不过……”他话锋一转，手臂微微松开，绕到我面前，蹲下身，平视着我的眼睛，“在开始新的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好好欣赏一下这幅完成的杰作？”

　　他的眼神温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

　　我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

　　还是他只是在例行试探？像猫捉老鼠一样，享受着我无知无觉时在他掌心活动的乐趣？

　　我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当然要欣赏。这可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完成的呢。”我伸出手，指尖假装随意地拂过拼图的表面，从边缘到中心，“你看这颜色，多热烈……”

　　我的手指，在触碰到某一片特定的、位于画面中心偏右的向日葵花瓣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那片花瓣的质地，似乎……略微不同？非常细微的凸起，如果不是我此刻精神高度集中，绝对无法察觉。

　　程旭的视线似乎随着我的指尖移动。

　　“是啊，真美。”他附和着，伸手过来，似乎也想触摸那拼图。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双艺术家的手，也是一双……可能沾染过罪恶的手。

　　他的目标，赫然也是那片我感觉异常的花瓣！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夹层里的笔记本，是不是太容易被找到了？像他这样心思缜密的人，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我有可能通过摸索就发现的地方吗？

　　那本日记，那些赤裸裸的掌控和威胁，会不会……本身就是“惊喜”的一部分？是故意让我看见，为了欣赏我恐惧表情的开胃菜？

　　而真正的秘密，或者下一个“游戏”的线索，还隐藏在这幅拼图本身之中？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花瓣的瞬间，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收回手，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雀跃而依赖：

　　“旭！我饿了！今天不想等阿姨做饭了，你带我出去吃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我必须打断他！必须制造离开这个房间、离开这片可能藏着更可怕秘密的拼图的机会！

　　程旭的动作顿住了。他侧过头，有些讶异地看着我，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疑虑，但很快被惯常的温柔覆盖。

　　“怎么突然想出去吃了？”他笑着问，抬手理了理我额前的碎发。

　　“就是完成了大作，想庆祝一下嘛。”我晃着他的胳膊，模仿着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林晚，“而且，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出去吃饭了。就去市中心那家你带我去过的旋转餐厅，好不好？”

　　我刻意选择了一个人多、公开的场所。在那里，他必须扮演完美丈夫，我必须扮演幸福妻子。在那里，相对更“安全”。

　　程旭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直抵我疯狂颤抖的灵魂。客厅里只剩下阳光流动的声音和我的心跳。

　　终于，他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好。”他答应了，声音依旧温柔，“都听你的。”

　　他站起身，顺势将我也拉起来，手自然而然地揽住我的腰。

　　“去换衣服吧，穿那件我送你的红色连衣裙。”他语气轻快，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很衬你。”

　　红色。他最喜欢的颜色。象征着燃烧、掌控，以及……鲜血。

　　我乖巧地点头，转身走向卧室。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在刀尖上。

　　他的目光如芒在背，紧紧跟随着我。

　　我知道，晚餐不会是一场轻松的庆祝。那将是另一场表演，也可能是一场更危险的试探。

　　囚笼的门暂时打开了，但我并未获得自由，只是从一个小的牢房，被押送往一个更大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舞台。

　　而那片触感异常的花瓣，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那后面，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