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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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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细小划痕的旧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A城一中高三（一）班的教室里，漂浮着粉笔灰与旧书页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一种属于文科班的、沉淀着历史与文字呼吸的味道。
教室后方的黑板报色彩斑斓，最新一期的主题是“诗与远方”，贴着同学们抄录的现代诗和风景摄影作品，文艺委员徐薇的娟秀字迹在一旁做着注解。靠窗的位置，几盆绿萝在窗台上恣意蔓延，为这间被试卷和参考书塞满的教室增添了几抹难得的生机。不同于理科班走廊外时常飘过的公式讨论或实验器械碰撞声，这里偶尔传来的，是压低声音的诗词背诵，或是关于某个历史事件观点的轻声交流。
距离那场数学课已经过去几天，但顾吟安在黑板上流畅解答导数压轴题带来的小小震动，仍在部分同学间留有涟漪。不过，高三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更多的试卷和模拟考很快覆盖了这点小小的惊奇。
此刻，正是下午第一节下课时间。
“啊——不行了不行了，我感觉我的脑细胞已经在《离骚》的‘兮’字里溺亡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略带夸张的哀嚎声打破了教室的宁静。
说话的是体委张旭浩。他身高腿长，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印着某个篮球明星头像的T恤。他正毫无形象地瘫在椅子上，手里还捏着一本皱巴巴的《古文观止》，浓黑的眉毛纠结在一起。
坐在他前排，正小心翼翼给一本《西方美术史》包书皮的文艺委员徐薇转过头，扶了扶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轻声细语地说：“张旭浩，你小点声，还有同学在休息呢。”她气质温婉，说话时嘴角总是带着浅浅的、恰到好处的笑意，像初春融化的溪水。
“休息？在这种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半花的日子里，休息是一种奢侈！”张旭浩坐直身体，凑近一些，压低了些声音，“徐薇，商量个事儿，下期黑板报，能不能画点提神醒脑的？比如……我偶像扣篮的英姿？保证激发大家的学习斗志！”
徐薇被他这异想天开逗得抿嘴一笑，摇了摇头：“黑板报要贴合学习氛围。不过……下次可以考虑用更明快一些的色彩。”
“得，又是莫兰迪高级灰，我懂。”张旭浩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目光一转，落在了斜后方正对着一道政治经济学大题冥思苦想的数学课代表郑敏身上。
郑敏扎着有点毛躁的马尾辫，额前的碎发被她挠得翘起几根。她咬着笔杆，眉头紧锁，面前摊开的不仅是政治笔记本，还有一本摊开的《高等数学（下册）》，以及几张写满奇怪符号的草稿纸。
“喂，郑大学霸，你这跨界研究什么呢？用微积分解‘价值规律’？”张旭浩好奇地探过头去。
郑敏猛地回过神，扶了扶快要滑下鼻梁的黑框眼镜，眼神还有点迷茫：“啊？不是……我在想刚才数学老师留的那道思考题，用拉格朗日乘数法是不是更简洁……哦不对，这是政治课……”她手忙脚乱地把数学书合上，脸上泛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红晕，“完了完了，思维又串线了。”
这就是郑敏，一个思维时常在文理之间跳跃、有点脱线的数学天才，偏偏身在文科班，对数字和公式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却常常在需要感性理解的人文科目上犯难。
教室的另一角，靠窗的位置，林小雨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头整理着英语笔记。阳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自从图书馆那件事后，她与顾吟安之间便陷入了一种无形的尴尬。她偶尔会下意识地看向顾吟安的方向，目光复杂，带着些许未散尽的失落和更多的不解，但每次都会很快地移开。顾吟安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但他从未回应，只是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而顾吟安自己，则坐在教室中后排一个相对独立的位置。他的桌面上，教材和参考书摆放得一丝不苟，与他内心那个逐渐与第二人格达成微妙平衡的状态形成某种映照。与顾解意的冷战缓和后，内部世界的尖锐对抗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需要不断磨合的共生。
“那道政治经济学大题，核心是理解使用价值与价值的矛盾统一关系。”顾吟安在脑海中，对着一道困扰他片刻的题目思索着，“但具体的论述角度……”
“矛盾统一？”顾解意的声音响起，带着理科生特有的解构欲，“可以尝试建立简单数学模型。假设使用价值为U，价值为V，在特定市场条件下，二者存在非线性相关……当然，这忽略了太多社会和心理变量，不够精确。”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又跑偏了，生硬地转回，“按照教材的逻辑框架，你应该先阐述定义，再分析二者的对立性和不可分割性，最后结合例子。”
这种交流方式渐渐成为常态。顾吟安负责文科领域的感知与框架，顾解意则提供逻辑梳理和偶尔的、试图量化的另类视角。
“嗯。”顾吟安应了一声，开始动笔。他能感觉到顾解意在他动笔后，就像完成了一个协同任务般，意识稍微退后，留给他主导的空间，但依然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提供支持的“后台运行”状态。
放学铃声响起，预示着一天紧张学习的暂时结束，但对高三学生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场所继续奋斗。
“走咯！抢占自习室黄金位置！”张旭浩一声吆喝，抓起书包就往外冲，活力四射的样子与教室里普遍疲惫的氛围格格不入。
徐薇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本，将包好的《西方美术史》小心地放进书包夹层，又检查了一下是否带齐了画具——她晚上要去画室练习。
郑敏则还在跟那道政治题和数学思考题“较劲”，嘴里念念有词，把几本书胡乱塞进书包，拉链都没完全拉上就跟着人流往外走，差点被门框绊到。
林小雨默默收拾好东西，看了一眼窗外渐沉的夕阳，独自离开了教室。
顾吟安是最后几个离开的。他仔细地检查了桌面和抽屉，确认没有遗漏任何物品，这才背上书包，走向学校图书馆的自习区。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
图书馆的自习室总是座无虚席，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和翻书的声音。顾吟安找到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拿出数学试卷。与顾解意关系的缓和，让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数学，甚至开始主动挑战一些难题。
“函数 f(x) = x?? - 3x?? + 4，在区间 [-1, 3] 上的最大值和最小值……”他默读着题目。
“先求导。”顾解意的提示言简意赅。
“f'(x) = 3x?? - 6x。”顾吟安在草稿纸上写下，“令导数为零，得 x=0 或 x=2。”
“列表，分析 f'(x) 符号变化，确定单调区间。”顾解意引导着。
顾吟安依言画出简单的表格，标注出在 x=-1, 0, 2, 3 这几个关键点函数的值。
“所以，最大值是 f(0) = 4，最小值是 f(-1) = 0。”他得出结论。
“正确。”顾解意肯定道，随即又补充，“但此题也可通过观察函数形式，注意到 f(x) 可化为 (x-1)?? + 3(x-1) + 2，利用立方和公式的性质快速判断极值点，不过对于你现阶段，掌握通法更重要。”
这种讲解方式，少了过去的刻薄，多了几分实用的针对性。顾吟安发现，当他不把顾解意视为纯粹的“入侵者”或“嘲讽源”，而是一个拥有庞大知识库的、别扭的“内置辅导系统”时，学习效率确实提升了不少。
做完数学，他又开始复习历史。当读到关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思潮的兴起时，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冲破中世纪桎梏的艺术家和思想家。
“感觉有点像……意识的觉醒。”顾吟安若有所思。
“一个有趣的类比。”顾解意回应，他的声音在涉及这类跨领域话题时，会带上一种研究般的兴致，“从社会动力学角度看，可以视为旧有信息控制体系（教权）衰落，新的信息节点（城市、大学）和传播技术（印刷术）出现，导致系统内信息熵激增，从而引发的范式转换。当然，驱动因素复杂得多，包括黑死病导致的人口结构变化、经济基础变革等……”
他又开始不自觉地进行理科化拆解。
顾吟安没有打断他，反而耐心地听着，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术语中，捕捉到另一种理解历史的维度。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依然更倾向于感受那段历史中“人”的温度与挣扎。
“你们两个，一个像在给历史做CT扫描，一个像在给历史写抒情诗。”顾吟安偶尔会在心里这样评价。
“……结论是，多重变量的非线性相互作用。”顾解意结束了他的“微型报告”。
“嗯，理解了。”顾吟安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虽然我更认同伊拉斯谟那句话：‘文明的本质，在于人性的复苏。’”
顾解意似乎沉默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这句话，最终没有反驳。
自习到晚上九点多，顾吟安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夜晚的校园安静了许多，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行，讨论着习题或闲话着日常。
他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他的衣角。这种独来独往的状态他早已习惯，但此刻，因为意识里存在着另一个灵魂，孤独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却又增添了另一种层面的复杂。
“明天早读是英语，你的发音还有提升空间，特别是几个摩擦音。”顾解意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例行公事般的提醒。
“知道。”顾吟安回应。他能感觉到，顾解意似乎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尝试着履行那个“一起判断”的承诺，甚至开始……笨拙地参与到他的学习生活中。
就在他走到宿舍楼下的拐角时，一个身影让他停下了脚步。
是林小雨。她似乎刚从校外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装着水果的塑料袋，正站在路灯下，有些犹豫地看着他。
昏黄的光线柔和了她脸部的线条，眼神依旧沉静，却比在教室里多了几分欲言又止。
顾吟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意识深处的顾解意也瞬间绷紧了神经，但这一次，没有强行接管，只有一种高度警惕的、沉默的观望。
空气仿佛凝滞了。夜晚的微风吹过，带着不知名花木的淡淡香气。
林小雨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前迈了一小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