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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那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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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灯的光晕在林小雨眼中流转,她微微抿了抿唇,那沉静的目光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清晰的波澜,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顾吟安,”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穿透了微凉的夜风,“我想……和你谈谈。关于那天图书馆的事。”
顾吟安静静地站着,双手不自觉地插进了校服外套的口袋里。他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微凉,也能感觉到意识深处,顾解意那无声的、全神贯注的“观察”状态。没有试图干扰,没有分析预警,只是沉默地存在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却又紧密相连的记录仪。
“好。”他简短地应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林小雨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紧张了些。她示意了一下旁边一条相对安静、通往小花园的石子路:“边走边说?”
顾吟安点了点头,跟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沿着路灯稀疏的小径慢慢走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球场上的喧闹,更衬得此处安静。
沉默持续了几十秒,只有轻微的脚步声。林小雨似乎在组织语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果袋的提手。
“那天……你突然说了那些话,然后离开,”林小雨终于开口,语速不快,带着一种努力保持的平静,“我起初很惊讶,也有些……难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想法,又为什么突然那样说。”
顾吟安没有立刻接话。他在听,也在感受。感受着林小雨话语里的困惑和一丝残留的委屈,也感受着自己内心对此事的真实反应——那场因为顾解意强行介入而夭折的表白,此刻回想起来,除了最初的难堪和愤怒,竟也蒙上了一层……奇异的疏离感。
“后来我想了很久,”林小雨继续道,声音更轻了,“你平时……不是那样的人。虽然话少,有点冷,但不会刻意伤人。所以我想,是不是我哪里让你误会了?或者……你当时遇到了什么事?身体不舒服?压力太大?”
她侧过头,看了顾吟安一眼,眼神里是纯粹的探寻,没有责怪,甚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这份关切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顾吟安一下。他意识到,林小雨是个很好的女孩,细腻,善良,懂得为他人着想。这样的女孩,值得更真诚、更完整的对待,而不是一场被意外打断、留下一地尴尬的仓促“告白”,以及后续长久的冷漠。
“都不是。”顾吟安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静,“你没有误会什么。那天……是我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意识里,顾解意依旧沉默,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听”,那是一种屏息般的专注。
“具体的原因,很复杂,很难解释清楚。”顾吟安选择了坦白一部分,同时隐藏了最核心的秘密,“你可以理解为……我当时的精神状态,对周围环境的判断,出现了一个严重的、临时性的失误。这个失误导致了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基于不充分的认知,采取了一种错误的……沟通方式。”
他用了一种近乎分析报告的措辞,将一场充满个人情感的行为,归因于“失误”和“错误判断”。这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也巧妙地避开了无法言说的真相。
林小雨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在消化他这番话里的含义。“失误?判断错误?”她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疑惑更深,“你是说……你其实并不想对我说那些?或者,你对我……”
“我对你一直很欣赏,”顾吟安打断了她可能更加直接的询问,语气依然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斩断,“你很优秀,也很……温暖。在班上,你是少数几个让我觉得相处起来不费力的人。”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摇曳的树影,“但这种欣赏,和我那天试图表达的……并不是一回事。那更多是源于我自身状态混乱下的……一时冲动,或者说,认知偏差。”
他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在下一个冷静的结论。他剖析着自己的“失误”,将可能萌动过的朦胧好感,定义为混乱状态下的副产品。这个结论下得有些冷酷,甚至对自己都毫不留情,但它有效地为那天的行为画上了一个解释的句号,也悄然划下了一道界限。
林小雨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他。路灯的光从侧面打来,照亮了她半边脸庞,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双沉静的眼睛,正认真地凝视着他。
“所以,”她缓缓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是释然还是失落,“那天你那些话,那些关于‘浪费时间’、‘长期发展’的话,其实……是你自己想对自己说的?是对你那个‘失误’状态的……纠正?”
顾吟安微微一怔。他没想到林小雨会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但仔细一想,这或许是最贴近某种“真相”的解读——顾解意的强行介入和冷酷言辞,何尝不是对他当时冲动情感的一种极端“纠正”?
“……可以这么理解。”他最终点了点头,没有否认这个解读带来的便利。
林小雨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似是了然又似是无奈的笑意。“我明白了。”她说,“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你所谓的‘状态混乱’具体指什么,但……我相信你不是有意那样做。”她重新提起脚步,继续慢慢走着,“只是,顾吟安,有时候……别把自己绷得太紧。高三压力是大,但有些事,有些感觉,不一定非要套进‘正确’或‘错误’‘有效’或‘无效’的框框里去判断。那会很累。”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带着一种过来人般的劝慰,却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感。
顾吟安心中微微一动。林小雨的敏锐和宽容,超出了他的预期。她没有纠缠,没有怨恨,甚至尝试着去理解他那套晦涩的解释,并给出了善意的提醒。这让他心里那点因为隐瞒而产生的细微愧疚,稍稍减轻了些,同时,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对她,或许真的没有那么深的、非她不可的“喜欢”。那份好感,更像是在孤寂高压环境下,对一缕阳光自然而然的向往,易碎,且并未真正扎根。
“谢谢。”他低声说,这两个字比之前的任何一句解释都更真诚。
“不用谢。”林小雨笑了笑,那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柔和而明亮,“我们还是同学,以后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还是可以互相讨论的。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巧妙地,也为这段尴尬画上了一个体面的句号,将关系重新拉回到“同学”的轨道上。
“好。”顾吟安再次点头。
两人已经走到了小花园的出口,不远处就是女生宿舍楼。林小雨停下脚步:“我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嗯,再见。”
“再见。”
林小雨提着水果袋,转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宿舍楼门厅,身影很快融入了进出的人流中。
顾吟安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久久没有动。夜风似乎更凉了些,吹得他额前的发丝拂动。
直到林小雨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意识深处,那个沉默已久的“观察者”才终于有了动静。
顾解意的声音响起,不再是之前的警惕或分析,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平和的语调,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揶揄:
“扯谎。”
这个词用得毫不客气。
顾吟安没有立刻回应。他转过身,开始慢慢往自己的宿舍楼走去,步伐不疾不徐。
“我哪句是谎话?”他在脑海中问,语气同样平静。
“每一句。”顾解意回答得干脆,“但又没完全说谎。你把‘因我干扰而失败的表白冲动’,重新定义并解释为‘自身状态失误导致的认知偏差’。用部分事实掩盖核心动因,用理性分析包裹情感事件,引导对方得出一个对你我都最安全、最省事的结论——‘一场美丽的误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评估措辞的准确性,然后补充道:
“而且,你说‘没有那么喜欢她’的时候,心率、呼吸频率、乃至脑电波模式,都有细微但可辨识的变化。那不是释然,是……某种程度的自我说服。”
顾吟安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否认顾解意的指控,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刚才那番话里有多少精心的“修饰”。他只是有些意外,顾解意会如此直白地指出来,而且……听起来并没有批判的意思。
“你不是一直推崇高效和避免麻烦吗?”顾吟安反问,“刚才的处理方式,不够高效?没有避免后续的麻烦?”
“……高效。”顾解意承认,“避免了情感纠缠可能带来的注意力分散和潜在风险。结果导向正确。”
“那你还说我扯谎。”
“陈述事实。”顾解意的声音里,那丝极淡的揶揄似乎更明显了点,“只是没想到,你运用起来,还挺熟练。看来文科生的语言技巧,也不全是无用功。扯谎,你挺在行。”
这句话,听起来依旧像是顾解意风格的、带着刺的“夸奖”。但不知为何,顾吟安这次没有感到被冒犯或激起反驳的欲望。相反,一种奇异的、近乎轻松的感觉,悄悄弥漫开来。
他回想起刚才与林小雨对话的全过程,以及更早之前与顾解意从激烈对抗到如今别扭共生的点点滴滴。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在“扯谎”——对林小雨,也对自己。但这份“谎言”,并非出于恶意,更像是一种在复杂境况下,摸索出的、笨拙的自我保护与问题解决方式。而顾解意,这个曾经被他视为最大威胁和麻烦的存在,此刻却成了唯一看穿这份“谎言”,并且……似乎对此表示出一种古怪“认可”的人。
他们共享秘密,共享恐惧(对白刃),共享这具身体,现在,似乎也开始共享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处理棘手问题的灰色地带。
“彼此彼此。”顾吟安最终在脑海中回应道,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你的‘风险评估’和‘强制干预’,也挺熟练。”
顾解意没有接话,但顾吟安能感觉到,意识深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近乎愉悦的波动,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两人(或者说,一个身体里的两个意识)就这样沉默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夜空稀疏地挂着几颗星,远处城市的霓虹给天际线染上模糊的光晕。晚风依旧带着凉意,但吹在脸上,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顾吟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顾解意的存在,或许并不全然是麻烦和威胁。他像一块坚硬、冰冷、棱角分明的石头,硌得人生疼,但也可能在某个时刻,成为渡过湍急河流的垫脚石。他们之间依然有巨大的差异,有思维方式的对立,有前世今生的迷雾,甚至有随时可能引爆的危机。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条寂静的夜路上,他们达成了一个微妙而坚实的共识:他们是绑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不得不共同面对眼前的一切。而刚才那场关于“扯谎”的简短交锋,没有引发争吵,反而像是一次确认——确认了彼此在应对这个复杂世界时,都拥有某种不够光明正大、却足够实用的“技能”。
回到宿舍,洗漱,躺到床上。室友们还在小声聊着天或打着游戏,顾吟安拉上床帘,将自己隔绝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
“明天历史测验,重点在工业革命的社会影响。”顾吟安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像往常一样梳理着日程。
“嗯。”顾解意的回应简单,“你的政治经济学大题,最后那个例证不够典型,建议换成十九世纪英国工厂法颁布前后的对比数据,更直观。”
“知道了。”
对话简洁,目的明确。没有了硝烟味,也没有刻意靠近的别扭。只是一种基于“共生”事实的、务实的交流。
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顾吟安模糊地想:麻烦吗?还是有的。但或许,已经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只想除之而后快的麻烦了。
而顾解意那边,一片沉寂,仿佛也已进入某种待机或休息状态。只有左耳上,那枚冰冷的黑色耳骨夹,在透过床帘缝隙的微弱夜光下,泛着幽深而沉静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