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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自毁欲 ...


  •   回到无量峰,彭立卓第一个召见的人,是谢知则。

      对内门其他人来说,谢知则是彭立卓格外看中的弟子,说是钦点的传人也不为过。

      自入峰后,彭立卓便对谢知则存着不少偏心,经常将他唤至大殿,虽无法知道二人对谈内容,但肯定是与提点教导有关,毕竟谢知则每次从师父那儿回来,灵力都会涨上不少。

      内门诸位师兄开始还颇有微词,但在亲眼见证谢知则短短两个月时间变突破到元婴后,也没有了半点怨言,只剩对他的钦佩。

      “四师弟这般天赋异禀,也该是得到师父青睐的。”

      谢知则踏入真竹院时,彭立卓正在修剪一株歪斜的新竹。

      庭院深深,翠竹挺拔,白日天光被纵横交错的竹子挡去大半,谢知则与彭立卓就在这斑驳的竹影之下,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真竹院是彭立卓在内门的私人庭院,设禁制,没有他的允许,一只虫子都飞不进来。

      前几次召见都是在大殿,今日特意换到了真竹院,空间更小,二人离得极近。

      剪子咔嚓一声剪断出头的新竹,竹叶落地在他面前的同时,一道风灵力化作竹叶形飞过,斩断谢知则右边袖子。

      他右臂明晃晃暴露在外,右腕处,有一圈灼伤过的疤痕。

      他着垂眸,一动不动。

      “红绳断了。”彭立卓扫他一眼,表情玩味,“情蛊?”

      谢知则作揖,语气平静叙述:“在那鲶鱼精肚子里,朱玉她不谙水性……”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彭立卓打断他,再次一挥袖。

      “咻——!”

      又一道风刃飞来,精准地划破谢知则的脸颊。

      鲜血渗出的瞬间,伤口处并没有结痂,而是迅速覆盖上了一层细密的、泛着冷光的白色蛇鳞。

      仅仅一息之间,那伤口便在妖力的作用下愈合如初,只余下那几片还未褪去的鳞片,在人皮之上显得格外刺眼。

      “那红绳是天界织线女的法宝,专用来束缚异类,若接触到失控的妖气,便会瞬间燃起灵火,做出标记。”

      属于化神期大能的威压铺天盖地落下,彭立卓的声音不再慈祥,而是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冰冷:

      “谢知则,你的妖气,失控过。”

      话已至此,再多的借口也是徒劳。

      谢知则直起腰,淡淡道:“金水镇妖阵力量强大,弟子在斩妖时意外破境,心性不稳,不慎让妖力泄露。”

      “一个小小的鲶鱼精能让你失控?”彭立卓嗤笑一声,全然不信他的解释,冷冷道:“是因为朱玉吧。”

      谢知则抬起头,乌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情绪:“师父,此事与小师妹无关。”

      彭立卓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弯腰捡起方才剪断的那截新竹,置于手心把玩。

      “先前,让你认她做夫人、做你的劫数,你不愿意。为师费了百般力气,才好不容易得到你一句认可。现在,让你不要对她动私情免得日后受伤,你又不乐意了。”

      说着,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脸凑近谢知则,露出了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笑容:

      “知则,你这般不听话,叫为师该拿你如何是好?”

      谢知则眼神一凝,刚微微张口想要解释,彭立卓的脸色却陡然一变。

      没有任何征兆,那截新竹,猛然贯穿了谢知则的胸膛。

      “噗嗤——!”

      新竹附着化神期的恐怖灵力,在无形之中深深探入了他的丹田。

      瞬间,剧烈的疼痛从身体深处爆发。

      那种痛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有人将手伸进了他的身体里,硬生生要将他的三魂七魄都扯碎。

      谢知则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没有倒下。

      因为他的金丹被人攥住了。

      这种被外力强行掌控的感觉让他被迫保持着极致的清醒,清晰地感受着每一寸经脉被剐蹭的酷刑。

      他脸色倏地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

      换做常人,此刻早已痛呼出声满地打滚,但他只是死死咬着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硬是一声不吭,维持着跪在地上的挺拔姿势。

      他向来最擅长忍耐。

      无论是断臂之痛,还是妖契之苦,他都能忍。

      见状,彭立卓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他手腕一转,微笑着将新竹缓缓抽回。

      随着他的动作,一颗散发着诡异光芒的内丹,被生生带出了体外,悬浮在竹叶之上。

      谢知则呼吸骤停。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睫毛颤抖得厉害,不愿去看那东西。

      “睁眼。”彭立卓命令道,“好好看着它,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违抗师命的代价是更重的惩罚。

      谢知则鼻尖微耸,在一阵令人作呕的眩晕中,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他的金丹。

      或者说,那是个怪物。

      金丹的上半部分呈圆形,通体白玉质感,透亮纯净,那是属于人族天才剑修的骄傲;而下半部分,却是一个畸形的、黄黑色的肉瘤状物体。

      那是妖丹。

      妖丹表面凹凸不平,还在微微搏动,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里头蠕动。

      上半部与下半部的衔接处并不流畅,是被当初那个荒唐的妖契硬生生缝在一起的,接口处甚至还能看到细微的血丝在挣扎。

      非人,非妖。

      丑陋至极。

      金丹离体,本该爆体而亡,但他是个半妖,这血统让他死不了,只能一边承受着灵魂撕裂的剧痛,一边被迫直视自己这具残破躯壳最恶心的秘密。

      彭立卓看着那颗金丹,眼神嫌恶得像是在看一坨垃圾:“融合得如此之差……谢知则,若不是我替你压住妖力,你觉得,你能进步得这么快吗?”

      汗水划过谢知则高挺的鼻梁,砸入泥土里。

      他声音嘶哑:“师父有恩于我。”

      “既然有恩,为何屡次不听话?”

      说着,彭立卓指尖轻弹,一道细微的灵力打在那颗裸露的金丹上。

      “呃——!”

      被化神期修士直接攻击金丹的感觉,无异于被人扔进了沸腾的油锅里反复炸裂。

      谢知则终于忍不住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晃,险些栽倒。

      他张着嘴大口喘息,像一条濒死的鱼。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弟子……没有。”

      “没有?”

      彭立卓还要再施压,却忽然动作一顿。

      他直起身子,脸上那种阴狠的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反手将那颗丑陋的金丹往身后一藏,越过跪在地上的谢知则,看向真竹院门口。

      下一秒,他露出了一种春风化雨般的慈祥笑容:

      “小玉,你来了。”

      谢知则浑身僵硬。

      ……

      朱玉被结界纳入时,一眼便看到了竹影下的一师一徒。

      彭立卓负手而立,朝她笑得春风和煦,而谢知则跪在他身前,背对着她,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孤剑。

      他的右半边袖子被削去,看着有些狼狈。

      应该是在被彭立卓责罚的。

      朱玉心头一紧,快步上前行礼:“师父。”

      她忍不住替谢知则辩解:“师兄才在金水镇拿下天字级任务,还顺利突破元婴期,可谓是立了大功,师父何故责罚他?”

      语罢,那跪着的背影僵了僵,没有回头。

      彭立卓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谢知则,旋即,他浅笑两声,“虽然他斩妖有功,但让一名前弟子失踪,也是失职的。”

      “师父是说李铭涛?那人咎由自取……”

      “住嘴。”

      谢知则忽然回过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警告。

      朱玉冷不丁被凶了一句,怔了怔。

      她是在帮谢知则说话,他为什么凶人?

      彭立卓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点点头,了然道:“这般维护,看来小玉现在也依旧喜欢你谢师兄?”

      朱玉压下心底的不快,抬起下巴,大方承认:“喜欢。不仅喜欢,他还是我丈夫,是我认定的道侣。”

      “朱玉。”

      谢知则这次的声音更沉了,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

      吼完这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头转了回去,不再看她。

      他撑着地,缓缓站起身子。因为金丹离体,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疼得冷汗直流,身形都有些摇晃,但他还是强撑着站稳,对彭立卓恭敬道:

      “弟子知错,之后会去戒律堂领罚。”

      彭立卓始终负手而立,脸上摆着和蔼表情,未置可否。

      朱玉隐隐约约察觉到谢知则状态不对,可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般冷漠,心下着急,“师兄,你是不是不舒服?”

      “别过来。”

      谢知则头也不回,声音冷硬如铁。

      朱玉脚步一顿,火气也上来了:“为何?”

      谢知则并未回应。

      倒是彭立卓眼神在二人间扫了扫,忽道:“小玉,你入了无量峰也快两个月了,这期间一直是你师兄们代替为师教你修炼,虽小有成效,但终究是不够的。”

      朱玉心里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所以为师想,让你先去朗三娘那处,在外门多学些基础的知识,也方便后续的修炼。”

      彭立卓要把她赶去外门。

      她直接拒绝:“彭叔叔,我不想去外门,谢师兄平常教我的剑术十分详细,我现下也成功突破到了筑基期,不需要别人教。”

      彭立卓为难地摇摇头,眼神不经意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谢知则。

      朱玉正欲继续据理力争,却听见一直没说话的谢知则,忽然开口了。

      “你必须去。”

      她被这句话砸得愣了好一会儿,才瞪大眼睛,三步化作两步冲到谢知则身侧,死死盯着他的侧脸。

      谢知则的身子僵了僵,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借着这股痛意维持着表面的冷漠。

      他垂着眸,没有看她。

      朱玉盯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可置信道:“你赶我走?”

      在她眼里,张廉清可以因为她笨手笨脚赶她走,孟秦浩可以因为她鬼画符赶她走,姜青儿可以因为嫌她吵闹赶她走,甚至彭立卓都可以因为觉得她麻烦而赶她走。

      但谢知则不可以。

      二人一路从朱府到了无量峰,明明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她自觉已然能在这清冷高傲的人心里划走一亩三分地,谢知则不可以赶她走。

      朱玉拧起眉毛:“……我若去了朗三娘那处,师兄平常便见不到我了。”

      谢知则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冷冷吐出二字:“无妨。”

      无妨?

      朱玉只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浇得她浑身发寒。

      彭立卓在一旁适时地替谢知则解释:“小玉,上梁战事动荡,你师兄们需要随时待命,自然抽不出太多时间陪你玩闹。”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可这也不是谢知则同意将她调去外门的理由。

      朱玉死死盯着谢知则,期待他哪怕给出一个眼神的暗示,告诉她这只是权宜之计。

      可那人始终静静伫立着,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她,仿佛朱玉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心随着他的沉默一点点下沉,最后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冻得她浑身发麻。

      朱玉气急,伸手想要抓住谢知则的手臂质问个清楚。

      可就在她的手即将碰触到他的一瞬间,谢知则却猛地抬手躲开了。

      “别碰我。”

      这一下抗拒,让朱玉想起了刚穿越来时,在朱府面对的那个冷硬无情的剑修。

      好像这几个月的相处,她努力的靠近,全是一场笑话。

      委屈和无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化作了熊熊怒火。

      眼见二人马上要吵起来,彭立卓笑呵呵道:“小玉,你师兄也还累着,别太逼他,你父亲托我给你带了几箱珠宝,我让人捎去紫藤苑了,你去看看罢。”

      此话一出,便是毫无商量的余地。

      大局已定,彭立卓与谢知则共同替她做了决定,将她放去外门。

      “好,我去。”

      朱玉攥紧双拳,谢过彭立卓,最后看一眼一直背对着她的谢知则,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少女离去的脚步又匆忙又沉重,谢知则听得出来,她是动怒了。

      但他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去应付小师妹的脾气,方才三人对话时,负手而立的彭立卓一直将他的金丹放在掌心,他一边忍受剧痛,一边又要担心那丑陋的金丹暴露于朱玉眼前。

      他不想让她看见,只能尽力维持自身体面不让她看出端倪。

      疼痛和焦虑令他的忍耐早已到达极限,只差一点点,若朱玉真的抓住了他,他可能就要忍不住爆发。

      还好,她走了。

      谢知则再也维持不住站立的姿态,呕出一大口鲜血后,浑身脱力,摔在地上前,勉强用单膝跪地的姿势,维持平衡。

      彭立卓也看出他已然到达极限,用手轻轻一抛,将金丹塞回了他体内。

      剧痛瞬间缓解,得到解脱的谢知则大吸一口气,还未来得及缓过来,又被彭立卓踩住了撑在地上的手。

      彭立卓脸上早已没了方才朱玉在场时那股和蔼慈祥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狠厉的漠然。

      “谢知则,我是看你天赋异禀,父亲又与我是曾经的战友,才冒着巨大的风险将你这个半妖纳入麾下,希望你能知恩图报。”

      男人脚下使劲,踩在红绳烙下的痕迹上,谢知则一动不动,垂眸接受。

      “如今天下大乱,魔族在上梁挑起战火,无量峰需要你成就大业,内门更需要你为之争气,若你能修成剑道,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慰藉的。”

      汗水顺在睫毛落在眼睛里,被掏去金丹的疼痛余韵、猝不及防被提到童年阴影的恐惧、以及彭立卓话语之间的羞辱,让谢知则颤抖着闭上了眼。

      思绪纷乱异常,他突然想到了方才朱玉离去时的脚步声。

      胸腔中有一股破坏欲在翻涌而出。

      谢知则想,他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是被他亲自毁掉的。

      他的弱小毁掉了母亲,他曾经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他选择与那巨蟒缔结妖契。

      倏地,混沌的大脑清明,只余下了一个念头:还好她没有看见他的金丹。

      那样恶心的东西,她看见了,定会吓得又哭又闹。

      ……这样就好。

      他面无表情地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眸光与语气都变得平静,“弟子明白。”

      彭立卓满意地笑了笑:“如此便好。竹院后头的金池已为你准备好,好好去洗一洗你身上的妖气,这个月内,不要再去找朱玉。”

      这个月,都不能见她。

      谢知则颔首,脚步虚浮地走了两步后,突然想。

      方才若是让朱玉看到他的金丹,或许也是一种解脱。

      仅仅是想象朱玉在看到他体内那丑陋金丹后可能出现的表情,谢知则的手就忍不住微微发抖。

      一种诡异的自毁式的快感,替他压下浑身的疼痛,他忽然笑了笑,沾去嘴边因气息不稳而流出的鲜血,恢复一派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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