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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50章:欧陆信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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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欧陆信笺》
亚琛的初春,寒意未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万物将醒未醒的气息。
林知意刚从实验室出来,抱着几本厚重的文献,走向公寓。她的步伐稳定,思绪却还沉浸在刚才与霍夫曼教授关于项目下一阶段数据建模的讨论中。
然而,一个身影打断了她脑中的公式。
艾米丽?冯?特奥德斯堡站在她公寓楼下的路灯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精心设计出场,只是穿着一身看似随意、但质感极佳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像一尊被遗弃的、华美的雕塑。
往日里那种志在必得的锋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灰败的沮丧。她甚至没有精心打理头发,几缕栗色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看到林知意,她像是被注入了某种能量,快步迎上来,却又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仓促停下,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
“林……”
她的声音失去了以往的优雅腔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干涩,
“我……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对,很糟糕。”
她语无伦次,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乞求的光芒。
“我太愚蠢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因为我身边那些人……”
她急切地解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你看,我都处理干净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联系方式,甚至她们留下的一只袜子,一个发圈,我全都扔掉了!我的生活里,现在干干净净,只有……”
她顿住了,那个“你”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她艰难地咽了回去,改口道:
“……只有工作。我们可以……可以从朋友开始,真的!我发誓,我绝不会对你做出任何不绅士……不,是不淑女的行为!只要你同意,我们以什么方式相处,节奏由你掌控,全部……全部你说了算……”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哽咽的气音:
“我只求你……别再不理会我……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让你能看到我……”
林知意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贵族小姐,此刻为了一个虚幻的执念,将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她心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混合着怜悯与无奈的悲哀。
“艾米丽,”
林知意的声音很平静,像初融的雪水,清澈而冰冷,
“你很好。你不需要为我改变什么,更不需要……这样否定你过去的自己。”
她看着对方瞬间苍白的脸,继续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但是,你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朋友’。而我跟你说过的,我的心里,已经住满了。没有位置,也没有空隙,可以留给别人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目光里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之间能存在一种……不那么紧张的关系,那就请停止这种追逐。否则,我们连这仅有的、站在这里对话的可能,都不会再有。”
艾米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倚在冰冷的路灯杆上才勉强站稳。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林知意,仿佛要将这个她永远无法企及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像一个彻底失去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融入了街道的阴影里,背影落魄得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灵魂。
林知意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方向许久,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并不感到轻松。
几天后,在与国内导师吴教授的一次例行视频通话中,汇报完近况后,吴教授推了推眼镜,隔着屏幕端详了她一会儿。
“知意啊,工作进展我很满意。但是,”
吴教授话锋一转,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听你的声音,看你的气色,总觉得你绷得太紧了。科研不是短跑,是马拉松。一根弦老是绷着,是会断的。”
他顿了顿,说道:
“我们搞生命科学的,更要懂得‘生命’二字。有时候,从数据和仪器里抽身出来,去感受一下自然,感受一下不同的文化,呼吸一下不一样的空气,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清空缓存,积蓄能量,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我们研究的对象——生命本身。”
吴教授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中某扇紧闭的门。她想起了苏晓晨曾经如何蛮横地将色彩和活力带入她黑白分明的世界。或许,她是该走出去看看了。
于是,在项目间隙,她开始规划短暂的旅行。并带上了一个厚厚的、皮质封面的信笺本。
第一站,她选择了科隆。一个阴沉的下午。
站在科隆大教堂巨大的阴影下,压迫感扑面而来。她仰望着那些直刺苍穹、历经数百年硝烟依旧巍峨的哥特式尖顶,像在阅读一部用石头写就的庞大数据。她本能地开始分析其建筑结构的力学分布,估算着石材的风化速率。
她坐在教堂前的长椅上,翻开了信笺。笔尖落下,写下的依旧是她最熟悉的、近乎客观的记录:
“晓晨:
日期:3月15日。地点:科隆,北纬50.56°,东经6.57°。
观测对象:科隆大教堂。主体为哥特式结构,始建于1248年,完成于1880年。双塔高度约157米,为当时世界之最。石材为特拉赫特粗砂岩,耐候性中等,表面可见明显风化痕迹。
现场分析:其建筑形态体现了中世纪人类对垂直空间的极致追求,试图以物理高度无限接近神学概念中的天国。内部彩窗的光线投射,具有引导情绪、强化宗教体验的心理学效应。
关联性思考:人类的情感,是否也如同这石材,在时间与环境作用下,存在一个可测量的‘风化阈值’?而信仰,或者说,某种坚定的意念,是否能有效延缓这一进程?”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看着自己写下的冰冷文字,她微微蹙眉。这不像一封寄不出的信,更像一份田野调查报告。她合上本子,感觉心里那块坚冰,似乎纹丝未动。
第二站,是阿尔卑斯山麓的国王湖。一个晴朗的周末。
她乘船行驶在碧绿如翡翠的湖面上,两侧是覆盖着白雪的陡峭山崖。船长在著名的回音壁前吹响了小号,悠扬的乐声在山谷间回荡,一遍比一遍空灵,直至消散。
这一次,她没有先去想声波的反射原理。那声音直接钻入了她的心里,带来一种莫名的空旷与宁静。她看着清澈见底的湖水,和远处红顶的圣巴多罗买礼拜堂。
晚上,在湖畔小镇的旅馆里,她再次打开信笺本。笔迹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一些:
“晓晨:
今日抵达国王湖。水质清澈度极高,能见度可达六米,源于阿尔卑斯山雪水融化及石灰岩地质过滤。
在回音壁听到了小号声。声波在山壁间多次反射,形成了可清晰分辨的多次回声,延迟时间目测约三至五秒。
……
(她停顿了很久,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
那一刻我在想,如果此刻我喊出你的名字,这山谷会不会也将它反复传递,直到……传入你的梦里?
此地的宁静,有一种强制让人内心平息的力量。若你在,大概会嫌这里太安静,然后想办法制造些‘噪音’吧。比如,往湖里扔一颗石子。”
信的结尾,不再是纯粹的理性分析,而是出现了一个带着温度的、关于苏晓晨的具体想象。坚冰的表面,似乎有了一滴水珠滑落。
第三站,是荷兰的库肯霍夫花园。四月中旬,郁金香盛放的季节。
她被一片无边无际的、色彩饱和到几乎失真的花海所包围。炽烈的红,明艳的黄,娇嫩的粉,深邃的紫……像是上帝毫不吝啬地打翻了他的调色盘。游客们嬉笑着在花田间拍照。
她站在其中,有些无措。这过于奔放的生命力,让她习惯性分析色彩波长和植物光合作用的大脑,第一次感到了词穷。她试图用手机拍摄,却发现镜头根本无法还原那种置身其中的、被色彩浪潮包裹的震撼。
当晚,在阿姆斯特丹一家临河的小旅馆里,她写下了第三封信:
“晓晨:
库肯霍夫的郁金香盛开了。
我尝试用数据描述:占地面积约32公顷,培育郁金香约700万株,超过800个品种。色彩主要分布于可见光谱的450纳米至650纳米区间。
但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当你真正站在这里,只会忘记所有数据。那是一种……蛮横的、不讲道理的美。它不寻求你的理解,只是存在,并强迫你感受。
我猜,如果你在这里,一定会兴奋地拉着我,从这片红色跑到那片黄色,让我帮你拍很多照片。你会选出最满意的一张,设置为手机屏保,就像……你曾经固执地把我们的合照,设为我手机桌面那样。
那时我觉得困扰,现在却觉得,那种蛮横,或许也是一种天赋。”
这封信里,理性的数据成了被否定的前奏,感性的描绘与回忆占据了主导。她开始坦诚地回溯过去,并重新解读其中的意义。
第四站,是比利时布鲁日。五月,一个微风拂面的傍晚。
她漫步在这座被称为“北方威尼斯”的中世纪古城。运河蜿蜒,天鹅悠游,古老的石桥和建筑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色光泽。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她只是随着心情走走停停,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坐下,点了一杯咖啡,看着来往的行人和平静的河面。
这一次,她甚至没有立刻拿出信笺本。她只是看着,听着,感受着。直到夕阳西沉,华灯初上,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种温柔而浪漫的氛围里。
回到酒店,她写下了出发以来,最短,却最柔软的一封信:
“晓晨:
今天在布鲁日。
这里的一切都很慢。运河里的船慢,路边咖啡馆里的人慢,连天上的云都好像飘得比别处慢一些。
我坐在河边,什么也没想,又好像想了很多。
忽然明白,吴教授让我感受的‘生命’,或许就是这种‘无用的浪漫’。它不产生数据,不解决难题,却能让心底最坚硬的部分,悄然变得柔软。
五月了,这里的风很暖。
……我很想你。”
没有坐标,没有分析,没有冗长的描述。只有纯粹的感受,和一句直白而真挚的倾诉。那封存在她情感系统最深处的、最核心的指令,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性逻辑的层层封装,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将信纸叠好,放入木盒。盒子里,从科隆冰冷的数据,到布鲁日温热的思念,清晰地记录着她的心路历程。
时间,在实验室的忙碌与旅途的间隙中悄然流淌。当她从布鲁日返回,才恍然察觉,亚琛的街道已是绿树成荫,阳光和煦。
五月了。
她合上木盒,指尖在盒盖上轻轻摩挲。五月的风带着暖意,吹动了窗纱,也吹动了她不再如磐石般冰冷的心湖。
她知道,有一个重要的日子,快要到了。那个属于她心中小太阳的、19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