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饮江湖》沽酒评生

39、第三十九章 峨眉议事

　　暮色如血，浸染着峨眉金顶的飞檐。紫阳宫内，灯烛不安地跳跃，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一如殿内众人难以平静的心绪。
　　执法长老刘道安大步踏入，玄色道袍挟着一股山外的肃杀之气，他声音沉钟般撞响在寂静的大殿："掌门，山下眼线传来急报，发现大批人马秘密集结，看其阵势，绝非寻常江湖纷争。而且......"他话音一顿，目光锐利如鹰，"有门下弟子隐约看见，那为首之人，绯袍玉带，与数月前在山门退走的都尉府指挥使毛骧，一般无二！"
　　"毛骧！"二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侍立一旁的俞贯虹猛地抬头，双目瞬间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紧握的双拳骨节发出咯咯轻响。“这群鹰犬，真是不死不休。”
　　梅玉贞俏脸含霜，纤手悄然按上了剑柄，清澈的眸子里是与俞贯虹同源的悲愤。
　　叶云天却下意识地低下了头，盯着自己脚前的青砖，唯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而被吴道广护在身后的王同五，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感到身旁庄梦蝶的呼吸骤然一窒，她原本就清冷的面容，此刻更是覆上了一层寒冰。
　　王同五心中巨浪滔天："又是他！爹娘、刘先生、玉娘、庄爷爷、二胖哥、......都是因我而死！他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能再......" 巨大的负罪感与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端坐于上的吴道广，面上依旧古井无波，只是那捻着拂尘玉柄的修长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
　　殿内死寂，唯有烛火噼啪。
　　忽然，叶云天抬起头，面带困惑的问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朝廷前番才敕封师尊，为何短短数月，又如此兴师动众，甚至由毛骧亲至？这究竟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如同在即将沸腾的油锅中滴入冷水。
　　王同五浑身剧震，叶云天的话像最后一道催命符，彻底击垮了他的心防。他猛地向前一步，挣脱了庄梦蝶下意识拉住他的手，对着吴道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掌门！诸位师兄师姐！不必再议了！朝廷鹰犬，就是冲着我王同五来的！是为了我这个'前朝余孽'的身份！他们定是想抓住我，逼问出我父亲的下落！"他昂起头，泪水终于决堤，"我王同五已是罪孽深重！绝不能再连累峨眉！我......我这就下山！是杀是剐，我一力承担！"
　　王同五的话语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庄梦蝶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心如刀绞，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死死攥紧自己的衣角。吴道广望向王同五的眼神中，则闪过一丝复杂的怜悯与沉重，此子心性纯良，奈何命运多舛。
　　就在王同五话音刚落的刹那，人群中的何道真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小子疯了不成！"他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他若主动献身，毛骧目的达成，未必还会按计划强攻峨眉！届时，我岂不成了无用弃子？朝廷后续如何安排，哪里还能轮到我说话！紫阳宫一脉若是不倒，吴道广不死，我何时才能名正言顺执掌峨眉，参悟那至高无上的《龙甲真章》？！"
　　对掌门之位与宗门至高秘典的渴望，远比对《先天罡炁功》的觊觎更加炽烈！他绝不容许计划出现任何偏差！
　　"不可！"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俞贯虹一步踏出，铁塔般的身躯挡在王同五身前，目光灼灼，"王师弟！你把我俞贯虹，把我峨眉上下，当成了什么人？！前番我等已有亏欠，今日若再让你孤身涉险，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谈何侠义正道！"他声如金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引得不少弟子纷纷点头。
　　梅玉贞也立刻上前，声音清越却坚定："师尊！贯虹师兄所言极是！毛骧此獠，害死庄师叔，更对您和峨眉怀恨在心！朝廷封赏是假，那卓玉堂深夜到访是威慑！弟子以为，他们此番前来，恐怕不止为了同五师弟，更是要借此机会，撼动我峨眉根基！"
　　听到俞贯虹与梅玉贞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何道真悬着的心瞬间落回肚里，一股阴冷的得意取而代之。
　　"好，好！紫阳宫这群蠢材，自己要往死路上走，那就怪不得老夫了！真是天助我也！"
　　梅玉贞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与愤慨之声。
　　这时，执法堂那名面容古板的执事开口，目光锐利地看向王同五："同五师侄，非是我等不信你。只是，朝廷若只为抓你，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摆出强攻架势？你可知其中还有何隐情？"
　　王同五茫然地抬起头，痛苦摇头："我......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抓住我，就能更容易找到我父亲？除此之外，我身上实在没有......"他的话戛然而止。
　　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明白，朝廷此举背后，定有更可怕的图谋。不安的气氛开始弥漫。
　　就在这疑虑与压抑达到顶点的关键时刻——
　　"唉......"
　　一声悠长而充满"痛惜"与"了然"的叹息响起。何道真知道，他等待的、也是他亲手推动的时机，终于成熟了！他缓步而出，脸上带着智珠在握的沉静与凝重。他先是走到跪地的王同五面前，俯身，用一种堪称"慈祥"的力道，稳稳地将其扶起。
　　"同五师侄，快快请起。"他语气温和，带着长辈的关怀，"你年纪虽小，却有如此担当，甘愿以身饲虎，保全宗门，此心......可昭日月，此情......实在令人动容啊。"他轻轻拍了拍王同五的胳膊，动作无比自然。
　　王同五站起身，手臂被何道真握着，感受到那看似温暖的支撑，他惶惑无助的心中竟真的生出一丝依赖和感激。在这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稚嫩肩头时，这位"师叔"是第一个如此坚定维护他、并给予他肯定的人。他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何道真，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哽咽难言。
　　一直紧盯着同五的庄梦蝶，见此情景，清冷的眸子微微闪动。她虽也为何师叔能出面阻止同五做傻事而心中一缓，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更深的不安并未散去。她总觉得，这位何师叔的话语和姿态，完美得有些过分。可眼下情势危急，同五又显然信了对方，她只能将这份疑虑死死压在心底，更加攥紧了手中的紫竹笛。
　　何道真轻轻拍了拍王同五的胳膊，动作无比自然，这才转身，面向吴道广，郑重拱手一揖："掌门师兄。"
　　得到示意后，他方直起身，环视殿内众人，目光沉静而有力，瞬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诸位，"他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方才玉贞师侄与执事所言，皆切中要害，发人深省。毛骧此獠，狼子野心，其此番举动，绝非单一目标，实乃一石数鸟的毒计！"
　　他微微提高声调，开始抽丝剥茧：
　　"这第一，自然是想要擒拿同五师侄。然，此乃明面借口！即便同五师侄此刻甘愿下山，诸位以为，毛骧便会因此满足，就此退兵吗？"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看到许多人露出深思神色，才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非但不会，反而会让他们觉得我峨眉软弱可欺！届时，我派千年清誉，毁于一旦！同五师侄的牺牲，亦将毫无价值！"
　　"这第二，便是报复前番之耻，打压我峨眉声威，杀鸡儆猴！"
　　"而这第三，也是最险恶之处！"他声音陡然激昂，"恐怕其真正目标，直指我峨眉千年传承之根基！欲让我峨眉这面旗帜倒下，以便朝廷彻底掌控武林！"
　　这番高屋建瓴的分析，瞬间将矛盾拔高到门派存亡的层面，殿内群情激愤，同仇敌忾的氛围被彻底点燃。不少弟子看向何道真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信服。
　　听着何道真条分缕析，将朝廷的阴谋拔高到撼动峨眉根基的层面，王同五心中的负罪感似乎找到了一丝转移。原来......不全是我的错？朝廷本就是冲着峨眉来的？这个念头让他几乎窒息的压力稍稍减轻，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愤怒——为峨眉，也为他自己。他看向何道真的眼神，感激之中更添了几分信服。
　　庄梦蝶却微微蹙起了秀眉。何师叔这番话固然能激励士气，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将矛盾如此尖锐地引向门派存亡，仿佛是在......煽动什么？她下意识地看向掌门吴道广，希望从那里得到一丝不同的解读。
　　"因此！"何道真声音扬至最高，带着决断与"悲壮"，"值此存亡之秋，我峨眉必须上下同心，誓死周旋！"
　　他再次转向吴道广，深深一揖："掌门师兄！贫道不才，愿效犬马之劳！我以为，敌强我弱，当以智取，分兵拒之，方有一线生机！"
　　随即，他将那精心策划、实则暗藏祸心的"分兵拒敌"之策和盘托出：
　　"其一，固守前山！ 贫道愿亲率太乙殿弟子，并请刘师兄率太清殿精锐协同，死战前山，务必将来犯之敌主力牢牢钉在那里！"
　　"其二，护卫根本！ 请掌门师兄亲率紫阳宫核心，护送同五、梦蝶，前往后山藏经阁固守！师兄坐镇中枢，可保传承无虞，稳定全局！"
　　"其三，互为犄角，游击策应！ 请正阳殿、太玄殿于山间策应巡查。"
　　此策听起来攻守兼备，责任分明，尤其是何道真自己主动选择了最危险的"正面阻击"。刘道安率先颔首："何师弟勇担重任，部署周详，此策可行！"殿内众多执事、弟子也纷纷点头称善。
　　吴道广深邃的目光在何道真那"坦荡"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他看到了俞贯虹等人被激起的斗志，看到了王同五眼中对何道真近乎依赖的信赖，也看到了庄梦蝶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疑虑。他心中隐有疑虑，但此策在眼下，确是应对大军压境最合理的选择。
　　他最终，缓缓颔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便依何师弟之计行事。"
　　"分内之事！"何道真拱手，慨然应诺。转身之际，袖中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东击西，孤崖讨逆！吴道广，你的死期到了！峨眉，即将易主！
　　决议已下，王同五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纷乱。他看了一眼身旁依旧忧色重重的庄梦蝶，低声道："梦蝶姐姐，别怕，有何师叔、掌门和师兄师姐们在，我们......我们一定能有惊无险的。"他像是在安慰庄梦蝶，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庄梦蝶看着他努力坚强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将所有的不安都化作了守护在弟弟身边的决心。
　　（第三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