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盛夏》酸甜石榴汁

74、第 74 章

　　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响，像最后一块棺材板钉死的声音，隔绝了身后那个曾有光、有温度、有谢言的世界。宋翊站在空旷的楼道里，冰冷的声控灯因先前的动静亮起，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映出一张血色褪尽、眼神空茫的脸。

　　刚才在门内强撑的暴怒、冰冷和决绝，在门关上的瞬间就被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失重般的眩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直冲喉咙，带来一股反胃的恶心感。他背靠着冰冷坚硬的防火门，身体慢慢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双臂死死抱住头，试图抵御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情绪海啸。

　　分手。

　　谢言亲口说的分手。

　　那么平静，那么清晰，那么……不容置疑。

　　“拖累你”、“懦夫”、“到此为止”、“顾凌轩”……这些词句像淬了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他的耳膜和心脏。他甚至能回忆起谢言说这些话时，那双眼睛里荒芜的平静，那种彻底放弃挣扎、甚至放弃痛苦的死寂。那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宋翊感到灭顶的绝望。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守护，他倾尽全力的“小太阳”式付出，在谢言眼中，最终都成了需要被斩断的“拖累”。原来，谢言心里那堵墙，从未真正为他倒塌，墙后站着的，始终是那个被家族、责任、愧疚和疾病层层束缚的“顾少爷”。

　　他算什么？一场自导自演、感动了自己的笑话？

　　愤怒再次抬头，却迅速被更深的无力感和铺天盖地的伤心淹没。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向电梯，手指用力戳着下行键，仿佛那按钮是谢言平静无波的脸。电梯门开合，他冲进去，狭小空间里只有他自己粗重破碎的呼吸，和镜面墙壁上映出的、那双赤红湿润、写满狼狈和痛苦的眼睛。

　　他不想回那个“家”。那个他和谢言共同布置、充满琐碎日常和回忆的公寓，此刻每一寸空气都像带着倒刺，呼吸间都是凌迟般的痛苦。他需要逃离，逃到没有任何谢言痕迹、可以让他暂时麻木的地方。

　　初秋的傍晚，风已经带了凉意，刮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灼烧的火焰和刺骨的冰寒。宋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熟悉的街道，那些曾和谢言一起走过的路，买过早餐的店铺，等过公交的车站……每一个角落都像长了刺，扎得他鲜血淋漓。他越走越快，几乎要跑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甩脱如影随形的痛苦。

　　不知不觉，他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霓虹灯闪烁，隔着厚重的门板也能隐约听到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哗。这里与他平时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但此刻，这种喧嚣和陌生感，正是他急需的麻醉剂。他需要噪音盖过心里的声音，需要陌生的环境覆盖熟悉的刺痛。

　　推门进去，声浪和混杂着烟酒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光线昏暗迷离，舞池里人影晃动，吧台边坐着形形色色的男女。宋翊径直走到吧台最角落的空位，高大的身形和此刻生人勿近的冰冷戾气，让原本想搭讪的人识趣地退开。

　　“喝什么？”酒保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最烈的。”宋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酒保没多问，很快推过来一杯澄亮的液体。宋翊看也没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火辣辣的液体顺着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呛咳和更强烈的反胃感，但紧接着，一股麻木的暖意开始扩散，稍稍压制了那尖锐的心痛。

　　“再来。”他把空杯推回去。

　　一杯，两杯，三杯……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世界变得模糊而摇晃，耳边的音乐仿佛隔了一层水，嗡嗡作响。但奇怪的是，心里的痛楚并没有消失，反而在酒精的浸泡下发酵、膨胀，变得更加清晰、更加难以忍受。谢言苍白的脸，平静决绝的眼神，那句“分开吧”，反复在眼前、在耳边闪现、回响。

　　“为什么……”他趴在冰冷的吧台上，额头抵着手臂，喃喃自语，声音被淹没在音乐里，“为什么要说分手……言言……你明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混合着酒气，滴落在木质台面上。他不在乎周围是否有人看见，极致的伤心和委屈冲垮了所有骄傲和伪装。那个在球场上叱咤风云、在朋友面前爽朗不羁的宋翊，此刻只是一个被爱人亲手推开、不知所措的伤心少年。

　　“顾凌轩……顾少爷……”他苦笑着，又灌下一杯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吗？觉得我宋翊……陪不起你？”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对着空气说话，仿佛谢言就在面前。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拖累……”

　　“病怎么了？我们一起……慢慢来啊……”

　　“京城怎么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啊……”

　　“为什么……连试都不让我试……就判我出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眼神涣散，俊朗的脸上满是泪痕和醉意，狼狈不堪。周围的喧闹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他彻底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不解中。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愕在他旁边响起：“翊哥？！”

　　宋翊迟钝地转过头，视线模糊地聚焦，看到陈奕那张写满震惊和担忧的脸。陈奕大概是和七班几个同学来这里放松，没想到会撞见这样的宋翊。

　　“翊哥！你怎么在这儿？还喝这么多？！”陈奕赶紧挤过来，挥退了旁边几个好奇打量的人，扶着宋翊的肩膀，“出什么事了？谢言呢？”

　　听到“谢言”两个字，宋翊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挥开陈奕的手，力道之大让陈奕踉跄了一下。“别提他！”他低吼道，赤红的眼睛瞪着陈奕，里面满是受伤的怒火和破碎的痛楚，“我跟顾少爷……没关系了！以后……都别在我面前提他！”

　　顾少爷？陈奕愣住了，意识到事情远比想象中严重。他看着宋翊这副从未见过的颓唐崩溃模样，心里一紧。“好好好，不提不提。”他连忙安抚，试图扶稳宋翊，“翊哥，你喝太多了，我送你回家。你家地址……”

　　“家？”宋翊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空洞，“哪个家？我和他的那个‘家’？我不要回去……那里……太疼了……” 他指的是和谢言同居的公寓。至于他父母在南城的家，此刻似乎也被他排除在选项之外，或许是不想父母担心，或许只是单纯地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这副样子。

　　他挣脱陈奕，又想去抓吧台上的酒瓶，被陈奕眼疾手快地拦住。“翊哥！不能再喝了！”陈奕用力架住他，对旁边几个看呆的同学使了个眼色，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忙，总算把已经醉得脚下发软、却还在无意识挣扎的宋翊半扶半拖地弄出了酒吧。

　　夜风一吹，宋翊胃里翻江倒海，趴在路边绿化带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水，烧得喉咙生疼。陈奕拍着他的背，眉头紧锁。等宋翊稍微平复，陈奕示意一个同学去拦出租车。

　　“去……去哪儿？”宋翊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昏暗的路灯，眼神空洞，脸上泪痕未干，喃喃道，“我没有地方去了……我的太阳……没了……”

　　他说的是那个有谢言在的“家”。陈奕听得心里发酸，咬了咬牙，报了自己家的地址。他知道宋翊自己父母家就在南城，但看宋翊现在这副魂不守舍、抗拒清醒的样子，送回他自己家恐怕更让人担心，不如先带回自己那里看着。

　　好不容易把宋翊塞进出租车，报了地址。车上，宋翊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歪倒在座椅里，闭着眼，但眉头依旧痛苦地紧蹙着，偶尔会无意识地、含糊地吐出几个字：“言言……别走……”、“对不起……”、“……小太阳……”

　　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针一样扎在陈奕心里。他从未见过宋翊这样，这个总是像一团火、活力无限的少年，此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被伤心灌满的空壳。

　　到了陈奕家，把他扶到客房的床上。宋翊一沾到柔软的床铺，似乎清醒了一瞬，他抓住陈奕的胳膊，眼神涣散却带着最后的执念，声音嘶哑地问：“陈奕……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所以他……才不要我……”

　　陈奕鼻子一酸，用力摇头：“不是的，翊哥，你很好，特别好。是……是谢言他……”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好友如此痛苦自我怀疑，心里对那个总是清冷疏离的谢言，第一次生出了一些复杂的、近乎埋怨的情绪。就算有天大的矛盾，怎么能让宋翊变成这样？

　　宋翊似乎没听到他的回答，手慢慢松开了，重新陷入了昏沉的醉意和悲伤的迷障中，眼角却有新的泪水滑落，没入鬓角。

　　陈奕叹了口气，替他脱了鞋，盖好被子，调暗了灯光。看着床上蜷缩起来、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不安痛苦的宋翊，陈奕心情沉重。他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夜深人静。陈奕家客房里，只有宋翊不均匀的、带着酒意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而在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里，冰冷的地板上，谢言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失去灵魂的雕塑。

　　同一片夜空下，两颗曾经紧贴的心，在不同的地方，被同一场凛冽的寒冬，冻得寸寸碎裂。

　　长夜漫漫，曙光似乎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