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第 76 章 ...
-
谢言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身上是一套剪裁精良、面料昂贵的定制西装,深灰色,衬得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加挺拔,也愈发凸显出脸色的苍白。母亲站在他身后,正仔细地替他调整着领结的角度,指尖温柔,眼神里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
“小言,如果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给妈妈打电话,或者找个借口先离开,知道吗?”谢母轻声叮嘱,目光扫过儿子眼下淡淡的青影。自从那场激烈的分手后,谢言虽然表面上恢复了日常的秩序,按时上学、看医生、配合治疗,但她能感觉到,儿子内里的某一部分,仿佛随着宋翊的离开而被彻底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精密运转却缺乏生气的躯壳。
“嗯,我知道。”谢言应道,声音平静无波。镜中的少年眉眼精致,气质清冷,完全符合一个世家少爷应有的仪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身昂贵的行头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而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缓慢而滞重的节奏跳动着,带着麻木的钝痛。
父亲的车准时停在楼下。谢母送他到门口,最后一次替他抚平西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低声说:“记住妈妈的话。做你自己想做的,说你自己想说的。”
谢言点了点头,没有回头,径直下了楼。
加长轿车内部空间宽敞而奢华,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车载香氛的味道。谢父坐在另一侧,正翻阅着一份文件,听到他上车,只是抬眼瞥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对装扮还算满意,淡淡说了句:“精神点,别给你爷爷丢脸。”
“是。”谢言简短地回应,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南城的灯火渐渐远去,车窗上倒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和那双映着流光却空洞无物的眼睛。
宴会在京城一家顶级的私人会所举办。车子驶入雕花铁门,穿过精心打理的花园,停在一栋灯火通明的欧式建筑前。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世界伴随着轻柔的古典乐和隐约的谈笑声,瞬间将谢言包裹。
他被父亲引着,穿梭在光鲜亮丽的人群中。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酒食的馥郁气息,让他本就没什么胃口的胃部隐隐不适。不断有人迎上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与谢父寒暄,目光随后便会落到谢言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纯粹的客套。
“凌轩都长这么大了?真是越来越像顾老了。”
“谢总好福气,公子一表人才,听说学业也是顶尖的。”
“凌轩少爷,还记得我吗?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顾凌轩”这个名字,如同一个被设定的程序,频繁地被激活、调用。谢言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微微颔首,用最简洁礼貌的词语回应。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精美物品,供人评头论足,贴上一个又一个符合“顾家少爷”预期的标签。每一次被称作“凌轩”,都像一根细小的冰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神经末梢。
他看到了爷爷。老人精神矍铄,被一群老友簇拥着,看到他来,威严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招手让他过去。“凌轩,来,见过你陈爷爷、李爷爷……”又是一轮重复的问好与寒暄。爷爷拍着他的肩膀,语气里带着自豪:“我这孙子,别的不行,就是书读得还不错,性子静了点。”
谢言垂着眼,恭敬地应着,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寂静。他想起南城那个小小的公寓,想起宋翊咋咋呼呼叫他“言言”或故意耍赖叫他“阿言”的样子,想起他们挤在沙发上看电影,想起深夜厨房里温暖的灯光和简单的食物……那些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与眼前这片华丽却冰冷的虚像,形成了尖锐到令人窒息的反差。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大厅。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映照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宾客们华美的衣饰上。每个人都带着完美的社交面具,谈论着股市、项目、高尔夫或者子女的教育。这就是父亲口中“迟早要回来”的世界,一个由规则、利益、体面和无数双眼睛构筑的金色牢笼。
一阵熟悉的、尖锐的耳鸣毫无预兆地响起,盖过了周围的乐声和人语。视线边缘开始发暗,心跳莫名地加速,掌心渗出冷汗。抑郁症伴随的焦虑症状,在这样高压、密集的社交环境下,悄然探头。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阵不适。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衬衫袖扣,那是母亲今早特意为他挑选的,样式简洁。一点微小的、属于母亲的暖意,稍稍拉回了他有些涣散的意识。
“凌轩?”父亲略带不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概是他片刻的走神引起了注意。
“抱歉,刚才有点闷。”谢言抬起眼,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情。
“去那边跟你陈伯伯的公子聊聊,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话题。”谢父指了一个方向。那是一位世交家的同龄人,同样被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正在一群年龄相仿的男女中谈笑风生。
谢言知道这是父亲在为他拓展“人脉”。他点了点头,朝着那个小圈子走去。脚步却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周围的一切——笑声、话语、光芒——都变得有些模糊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只有心脏那沉重的、一下又一下的搏动,和脑海中反复闪现的那个阳光般的身影,无比清晰。
他加入了谈话,机械地应对着。对方显然擅长社交,话题从最新的科技产品聊到某场音乐会,再转到海外大学的申请。谢言偶尔回应几句,内容得体,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疏离和倦怠。他能感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探究,或许在奇怪这位传闻中优秀的“顾凌轩”为何如此沉闷。
时间在煎熬中被拉长。谢言寻了个空隙,以透气为由,走到了连接主厅的露台上。秋夜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吹散了些许厅内的闷热和浊气,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露台上没什么人,只有远处城市的璀璨夜景无声流淌。远离了喧嚣,耳鸣渐渐平息,但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和寒冷,却更加无所遁形。他靠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闭上眼睛。
小太阳。
这个称呼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如果宋翊在,他会怎么做?大概会毫不客气地吐槽这场合“假得要死”,会在他觉得闷的时候,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溜走,会在他被叫“顾凌轩”时,故意在旁边大声叫他“谢言”……会用那种蛮横又炽热的方式,将他从这片令人窒息的金色泥沼里拽出去。
可是,没有如果。是他亲手推开了他。
一阵剧烈的反胃感猛地袭来。谢言捂住嘴,弯下腰,这次不是干呕,是真的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他踉跄着冲向露台角落一个装饰用的巨大瓷缸边,对着里面昂贵的观赏植物,吐出了晚上勉强吃下的几口精致点心和酒水。胃部抽搐着,带来灼烧般的疼痛,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衫。
吐完之后,他虚脱般地撑着瓷缸边缘,剧烈地喘息。口中满是苦涩,身体因为寒冷和不适而微微发抖。镜面般光洁的瓷缸壁上,倒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微乱,脸色惨白如纸,昂贵的西装也起了皱褶。哪里还有半点“顾家少爷”的体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带着几分惊讶和关切的女声:“凌轩?你没事吧?”
谢言猛地一僵,迅速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角,转过身。站在不远处的是宴会上一位长辈的女儿,好像姓苏,刚才在主厅打过照面。她看着谢言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手帕。
“谢谢。”谢言接过,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想多做解释,也无从解释。
“里面是有点闷。”苏小姐很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目光掠过他苍白的脸,“要不要去休息室坐会儿?我让人送点热水过来。”
“不用了,谢谢。”谢言拒绝了她的好意,“我……透透气就好。”
苏小姐点点头,没有强求,只是离开前轻声说了句:“有时候,这个圈子里,戴着面具活着也挺累的。做自己开心点,虽然不容易。” 说完,她便转身回了灯火通明的主厅。
做自己……谢言握着那张质地柔软的手帕,指尖冰凉。他的“自己”是谁?是背负着家族期望、抑郁症和巨大愧疚的顾凌轩?还是那个在南城遇到宋翊后,试图挣脱枷锁、却最终又亲手锁上心门的谢言?
他站在空旷寒冷的露台上,望着脚下遥远而陌生的城市灯火。京城的夜晚,繁华而冰冷,与南城那种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等他回家的人,没有那个会叫他“小太阳”的少年,只有无尽的规矩、期待和一个他必须扮演的角色。
他拿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和宋翊的聊天界面依旧停留在那句孤零零的“对不起”上。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宋翊的朋友圈——一条横线,非对方好友仅显示最近三天。宋翊把他屏蔽了,或者……删除了。
这个认知,比夜晚的寒风更冷,直直刺入骨髓。
他收起手机,整理了一下西装,将那张手帕仔细叠好放进口袋。然后,他挺直了背脊,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清冷而平静的表情,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那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繁华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清楚地感觉到,心底某个角落,随着南城那盏曾为他亮起的灯彻底熄灭,也一并沉入了永夜。
宴会终会散场,京城之夜依旧繁华。而他的归途,只剩下来时路,与无边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