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盛夏》酸甜石榴汁

77、第 77 章

　　京城之行像一场短暂而压抑的梦魇，残留的冰冷和窒息感，在谢言回到南城后，依旧如影随形。公寓里空旷寂静，每一件熟悉的物品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缺失。他机械地上学、下课、去咨询室，按时服用那些能让他情绪维持表面稳定的药片，像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只有偶尔在深夜惊醒或面对满桌食不下咽的饭菜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属于“谢言”的、真实的痛苦与茫然。

　　母亲从京城回来后，停留了几天，确认他的状态虽然依旧消沉，但至少维持着基本的日常运转，才带着满心忧虑暂时离开。临行前，她再次拥抱了谢言，在他耳边轻声说：“小言，妈妈永远支持你。关于未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想清楚就好。但答应妈妈，不要总是把所有事都自己扛，好吗？”

　　谢言点了点头，将脸埋在母亲温暖的肩头，汲取着这短暂却珍贵的慰藉。他知道母亲指的是什么——不仅是宋翊，还有那个悬而未决的、关于“顾凌轩”未来的问题。

　　果然，几天后，父亲的一通电话，将那个问题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电话里，父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惯常的命令式口吻，但这次的内容，却让谢言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凌轩，你爷爷和我商量过了。”父亲的开场白直接切入主题，“以你现在的成绩和背景，申请国外顶尖大学的研究院，机会很大。尤其是你的竞赛成绩和物理方面的潜力，很适合去美国或欧洲进一步深造。这对你未来的发展，对顾家来说，都是更好的选择。”

　　出国留学。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谢言本就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汹涌的心湖，激起了剧烈的震荡。他沉默了，电话那头只能听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怎么？有困难？”父亲似乎察觉到他异样的沉默，语气微沉，“语言不是问题，你的托福和SAT成绩我都看过，足够。其他手续和推荐信，家里会安排。你需要做的，就是准备好申请材料，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保持你的学术表现。”

　　“我……”谢言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出国？离开这里？离开南城？离开……有宋翊在的这片天空？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对广阔天地的憧憬，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冰冷的恐惧和排斥。

　　“爸，”他艰难地开口，试图寻找理由，“我觉得……在国内读大学也很好。京大或者清大，物理专业同样是顶尖的……” 他甚至搬出了之前和宋翊隐约提过的、关于一起考京大的模糊约定，虽然那个约定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破碎的泡影。

　　“目光要放长远，凌轩。”父亲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国内的环境和资源，与顶尖的海外名校仍有差距。出去看看，接触最前沿的研究，建立更广阔的人脉，对你只有好处。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他很看重你。”

　　爷爷的意思。这几乎是一锤定音。在顾家，爷爷的意愿往往具有最终的决定性。谢言感到一阵无力，那熟悉的、被无形丝线缠绕捆缚的感觉再次袭来，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重。这次不再是简单的“回京城”，而是直接被抛向一个更遥远、更陌生的彼岸。

　　“我……需要考虑一下。”最终，他只能吐出这句苍白无力的抵抗。

　　“尽快给我答复。”父亲没有逼得太紧，但语气中的笃定表明，他并不认为这会是一个需要太多“考虑”的问题。“申请季已经开始，时间不等人。”

　　挂断电话后，谢言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自动熄灭。窗外的阳光很好，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出国留学，听起来是一条光鲜亮丽的、符合“顾凌轩”身份和期待的康庄大道。可以远离国内的是非，远离那些让他窒息的家庭期望和社交压力，或许……也能远离这片充满了与宋翊回忆、每一寸空气都让他心痛的土地。

　　这似乎是理智的、甚至“正确”的选择。一个完美的逃避出口。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片空洞，却因为这个“出口”的出现，反而变得更加冰冷、更加疼痛了呢？

　　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那本墨绿色的旧日记本，和那枚褪色的校运会银牌。他没有翻开日记，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牌面。那些被尘封的、属于“顾凌轩”和更早时光的记忆碎片，与后来和宋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交织在一起，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伤害了宋翊，用最糟糕的方式推开了他。现在，他又要选择一条彻底逃离、或许永不相见的路吗？这就是他所谓的“承担后果”？用地理上的遥远，来掩盖内心的懦弱和逃避？

　　李医生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允许自己悲伤，但不要沉溺……关于宋翊，关于未来，你或许需要给自己，也给他一点时间和空间。伤口需要时间愈合，真相也需要时间去沉淀。”

　　时间和空间……出国，意味着更多的时间和更远的空间。可这真的是愈合所需要的吗？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彻底的割裂？

　　接下来的几天，这个议题如同阴云般笼罩着谢言。他上课时走神的次数更多了，有时甚至需要老师点名才能将他从恍惚中唤回。午餐时，他常常对着餐盘一动不动，直到食物彻底冷掉。林海涛他们似乎察觉到他心事重重，但鉴于之前谢言冷淡的态度和宋翊那边同样糟糕的状态，他们也不敢贸然询问，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谢言开始查阅一些国外大学的资料，浏览那些世界顶尖物理学院的网页。理性告诉他，这些确实是很好的机会，能提供更好的平台和资源。可感性的部分，那个属于“谢言”的部分，却在每一个夜深人静时，反复质问着他：你真的想要这些吗？还是仅仅在履行“顾凌轩”的义务？你的人生，到底是谁在主宰？

　　与此同时，宋翊的状态也并不好。他虽然用高强度的学习和运动填满了所有时间，但眼底的阴郁和偶尔流露出的尖锐痛苦，瞒不过亲近的朋友。陈奕看着他日益消瘦的脸颊和越发沉默的样子，心中忧虑更甚。

　　一次篮球训练后，只有他们两人在场边休息。陈奕递给他一瓶水，看着宋翊仰头灌下，喉结滚动，侧脸线条紧绷，终于忍不住开口：“翊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就这么跟谢言……算了？”

　　宋翊擦汗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抹了把脸，声音沙哑：“不然呢？人家顾少爷都说了‘到此为止’，我还能怎么样？死皮赖脸地缠上去？” 语气里带着自嘲和未消的恨意。

　　“可你这样……”陈奕叹了口气，“折磨的是你自己。我看谢言那边，状态也差得离谱。你们俩……明明都放不下，何必呢？”

　　“谁说我放不下？”宋翊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脆弱，“我宋翊离了谁不能活？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挺好。” 他说着，站起身，将毛巾甩在肩上，“走了，还有套题没做。”

　　陈奕看着他快步离开的、透着一股倔强孤寂的背影，无奈地摇头。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骄傲，一个比一个能扛，也一个比一个……让人心疼。

　　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五傍晚。谢言从咨询室出来，天色已近黄昏。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秋风吹落梧桐叶，在他脚边打着旋。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学校附近的一个开放式小公园，这里是他和宋翊以前偶尔会来散步的地方。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下棋，还有孩童的嬉笑声从远处的游乐区传来。谢言在一张熟悉的长椅上坐下，看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云霞。就是在这里，宋翊曾指着绚烂的晚霞，对他说：“看，像不像我给你的能量，永远这么热烈？”

　　回忆猝不及防，带着尖锐的甜蜜和痛楚。谢言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阵略显急促的、带着喘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在他面前停住。谢言心中一紧，某种预感让他倏地睁开了眼。

　　逆着昏黄的光线，宋翊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像是刚跑完步，身上穿着运动服，额发被汗水浸湿，胸膛微微起伏，一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愕、愠怒、挣扎，还有一丝来不及掩藏的、深切的疲惫和……痛楚。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风声，远处的嬉笑，甚至自己的心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彼此眼中倒映出的、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无比清晰。

　　谢言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遇见宋翊。几天来关于“出国”的挣扎，长久以来的思念、愧疚和痛苦，在这一瞬间汹涌而上，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宋翊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下颌线绷紧，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谢言钉在原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只是死死地盯着谢言，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猛地转身，像是要逃离什么瘟疫般，大步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宋翊！” 谢言猛地站起身，那句呼唤脱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宋翊的背影僵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快了。

　　眼看那个身影就要消失在公园小径的拐角，谢言只觉得胸腔里那股积压了太久、几乎要将他撑裂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什么理智，什么恐惧，什么“顾少爷”的体面，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他朝着宋翊离开的方向，用尽全力，喊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底无数个日夜、却从未敢真正问出口的话：

　　“如果……如果我选择留下来呢？！”

　　声音在黄昏的公园里回荡，带着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确认的希冀。

　　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骤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