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盛夏》酸甜石榴汁

81、第 81 章

　　南城的盛夏，以一种不容分说的炽热笼罩万物。高考结束的铃声，像一道闸门，释放了积累三年的压力，也冲散了曾经紧密的青春群落。林海涛、简嘉恒、张磊他们各自有了新的方向和短暂的放纵，聚会、旅行、憧憬大学生活。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很少再提起那两个名字——一个远在海外音讯渺茫，一个则将自己沉入了一片众人难以触及的、寂静的深海。

　　宋翊的高考成绩异常出色，远超乎所有人的预期，甚至包括他自己。当他看到屏幕上那个足以叩开任何一所顶尖大学的分数时，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平静，甚至是一种空洞的漠然。他没有参与同学们的狂欢，没有理会父母欣慰又担忧的询问。填报志愿时，他几乎没有犹豫，在第一志愿栏，填下了那所曾经和谢言模糊约定过的、位于京城的顶尖学府。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雷雨将至未至。快递员将印着鎏金校徽的硬壳信封交到他手上时，他正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暑气和无目的的游荡后的疲惫。

　　他拿着那封无数学子梦寐以求的通知书，没有立刻拆开，只是低头看着信封上熟悉的校名和地址。曾经，这个名字代表着一种并肩前行的未来想象，带着青涩的甜蜜和隐隐的期盼。如今，它像一块冰冷的碑石，铭刻着一个早已失效的约定，和一场无疾而终的奔赴。

　　他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又走回了闷热的街道。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附近，那个他和谢言曾无数次走过、后来也无数次独自徘徊的街心公园。午后时分，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知了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闷。

　　他在一张被树荫半掩的长椅上坐下，手里还捏着那封通知书。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拆开它，抽出里面印制精美的录取凭证。目光扫过那些祝贺的语句和专业名称，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雨前的风开始刮起来，带着土腥味，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远处传来闷雷的滚动声。

　　宋翊忽然觉得手里的纸张很轻，又很重。轻得仿佛承载不起任何过往的重量，重得又像要把他整个人压垮。他松开了手，通知书飘落在脚边，被风掀动了一角。

　　他缓缓地蹲下身，不是去捡那张纸，而是就那样蹲在公园粗糙的水泥地上，背靠着长椅冰凉的铁质扶手。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面前一小块被树根拱起、露出泥土的地面上。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从旁边捡起一根被风吹落的、光秃秃的细小树枝。然后，他就在那片小小的、裸露的泥地上，开始慢慢地、一笔一划地画。

　　先是一个圆圆的脑袋，加上简单的身体和四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在小人旁边，他又画了另一个稍微矮一点、也稍微细致一点的小人，两个小人之间，他画了一条浅浅的、连接着的线，像手牵着手。

　　画得很拙劣，是孩童涂鸦般的笔触。雨水的前锋，零星而硕大的雨滴开始砸落，打在泥地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也模糊了刚刚画好的小人边缘。

　　宋翊却像是没感觉到雨滴，他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那两个即将被雨水冲毁的简陋小人，嘴唇嚅动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恍惚和破碎：

　　“我考上了……”

　　雨滴更大更密了，砸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也砸在那张飘落的录取通知书上，墨迹开始晕染。他浑然未觉，只是重复着，声音渐渐大了一点，却更显空洞：

　　“我考上了……我们之前……约定的学校……”

　　雨水混合着泥土，将他画的第一个小人的脑袋糊成了一团。他伸出手指，徒劳地想去描补，指尖却只沾满了冰冷的泥浆。

　　“我考上了……”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和一种巨大的、灭顶般的荒凉。

　　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眼睛赤红，却干涩得流不出泪，只有一片被彻底灼烧后的灰烬般的死寂。他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公园，望着被疾风骤雨打得七零八落的草木，望着地上那两个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的泥泞痕迹。

　　约定实现了。

　　可是，约定那头的人，早已不在灯火阑珊处，甚至不在同一片大陆的天空下。

　　他曾拼尽全力想要追赶，想要挽回，甚至不顾一切地跨越大洋去寻找一个答案。他找到了答案——那个人在遥远的地方，经历了一场他完全缺席的病痛与手术，被妥善地保护起来，需要“静养”，需要“时间和空间”。而他，被告知“不要打扰”。

　　所有的愤怒、不甘、痛苦、思念，在经历漫长而徒劳的燃烧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燃料。不是原谅，不是释怀，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骨髓里透出来的疲惫和……死心。

　　他还能做什么呢？继续像个疯子一样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影子？用他的焦虑和执着，去干扰一个需要安静恢复的人？或者，守着这个单方面实现的“约定”，把自己困在过去的废墟里，变成一尊可悲的纪念碑？

　　雨越下越大，顷刻间成了瓢泼之势。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将他全身浇透。那张珍贵的录取通知书，早已被雨水浸透，变得软塌塌，墨迹晕染成一团，躺在泥水里，像一片无人在意的垃圾。

　　宋翊蹲在滂沱大雨中，一动不动，任凭雨水冲刷。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两个早已消失无踪的小人痕迹的位置，然后，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

　　身体因为久蹲和冰冷而有些僵硬麻木。他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团湿透、污损的纸，没有展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纸浆从指缝间被挤出。

　　他没有再看周围任何东西，转过身，低着头，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进了茫茫的雨幕深处。背影在密集的雨线中，显得模糊而孤独，仿佛随时会被这场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吞噬，洗刷掉所有存在过的痕迹。

　　雨声喧哗，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也盖过了，某个角落里，一颗年轻心脏彻底沉寂下去时，那微弱而决绝的碎裂声。

　　约定成真，斯人已远。

　　从此，京大的梧桐树下，未名湖畔，将多一个带着满身寂寥和过往尘埃的独行身影。而那个曾与他约定同行的人，或许终将成为他心底一座被时光尘封、不再轻易触碰的荒城。

　　雨总会停，路还要走。只是有些东西，在这场盛夏的暴雨里，被彻底冲刷干净，再也没有回头路。

　　春已至，临盛夏。旧年成灰，爱意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