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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毕常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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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凡听着他的话,目光一直落在手中杯子里的牛奶上。他实在没法回应对方的话。
他不讨厌顾影。这个认知在深夜的寂静中变得无比清晰。即使对方总在试探他的底线,用各种欠揍的方式侵入他的空间,他从未真正从心底憎恶顾影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无法在感情问题上,用更决绝、更伤人的话语去反复推开对方。
他甚至必须对自己承认,在顾影某些突如其来的、混不吝的撩拨里,他的心脏确实会不争气地漏跳一拍,或者猛烈撞击胸腔。
可那是什么?是对非常规存在的好奇?还是……某种更危险的东西?
江凡分辨不清。这潭水太浑,他不敢轻易涉足。
“随便你。”
最终,他只丢下这三个字,起身,端起还剩小半杯的牛奶,走回卧室。
他没有回头,不知道顾影有没有跟上来。
他希望没有。
脑子现在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各种念头纠缠撕扯,江凡感觉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
大概是发烧还没好透吧。
睡一觉就好了。
他把自己摔进床铺,将被子把头蒙住。
……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表面似乎恢复了从前的节奏。江凡依旧大部分时间赖在床上刷手机,每天花几个小时修改存稿,挑几条读者评论回复,或者心血来潮照着菜谱捣鼓点吃的。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顾影会在他出门采购时陪在旁边,对着超市货架上的蔬菜评头论足,会在江凡摸钥匙准备下楼时,突兀地提醒:“助听器戴了没?”会在江凡刚更新完新的章节后,第一时间凑到电脑前,煞有介事地发表读后感……
江凡起初还会不耐烦地怼一句,只是渐渐地,他连这种敷衍的回应都少了。
他默认了这种陪伴,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在挑东西时稍微停顿,仿佛在等待顾影的意见;出门前会不自觉地摸一下耳朵确认助听器的佩戴;更新完文章,会莫名在意那个看不见的“第一读者”的反应。
他感觉自己像被迫与一个看不见的室友合租。而这个室友,正在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将存在感编织进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
他不得不承认,某些抗拒,在不知不觉间软化成了习惯。
“叮——”
手机在料理台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江凡正低头切着土豆,刀刃与案板碰撞出规律的“笃笃”声。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手机。
消息来自一个沉寂已久的班级群。
——班长:@全体成员,今年是我们高中毕业六周年,我把杨老师几个约出来了,周六晚上聚一聚,老地方,大家有空吗?【龇牙】
死水般的群聊瞬间被激活。一条条带着感叹号和表情包的消息蹦出来,回忆往昔,插科打诨,讨论时间地点。
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台面上,重新拿起了菜刀。刀刃落下,切得更快,更用力。
“谁啊?”顾影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刚睡醒般的鼻音。他大概一直“坐”在旁边的高脚凳上打盹。
“骚扰消息。”江凡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话音刚落,被扣在台面上的手机又“叮叮”响了好几声,消息提示音在安静的厨房里格外刺耳。
顾影低笑:“这么执着?追着你骚扰?”
“啧。”江凡不耐地皱眉,又一次抓起手机,动作粗暴地划开屏幕,找到那个群,毫不犹豫地设置了免打扰。
世界清净了不到三秒。
“叮。”又是一声。这次是好友申请通知。
江凡瞥了一眼屏幕。
——毕常乐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那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扎进视线。江凡瞳孔微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指尖重重地点在红色的“拒绝”按钮上,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他盯着“已拒绝”的小字提示,呼吸微微滞涩。
没过几秒,手机再次顽强地震动起来。
江凡点开。
——毕常乐:@江凡,我加你了,同意一下。
——毕常乐:@江凡,周六聚会你来参加吗?
原本还在活跃刷屏的群聊,在这两条消息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无人接话,仿佛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场单方面的点名。
江凡盯着那两条消息,直到屏幕因超时自动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有些苍白的、紧绷的脸。
“毕常乐……”顾影的声音贴得很近,气息几乎拂过他耳廓,带着探究的意味,“他是谁?”
是谁?
江凡闭了闭眼。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恶意的眼神、污秽的言语、楼梯拐角猛然袭来的力道、头部撞击地面的闷响、左耳永无止境的噪音、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爷爷奶奶绝望又无奈的脸……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他以为自己可以忘掉。
可原来,伤疤从未愈合。它只是被小心地掩盖着,轻轻一揭,依旧鲜血淋漓。
——江凡:抱歉,我就不去了,周六有约,实在脱不开身。
他飞快地在群里打下这行字。然后像扔掉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将手机扔到客厅沙发上。
“一个不重要的同学。”他回答顾影,声音发涩,同时解下围裙,随手丢在料理台上。
精心准备的晚餐突然失去了所有吸引力。他走到沙发边,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垫子里,仰头看着天花板,灯光刺眼。
毕常乐……
他以为自己已经爬出了那段过去。可对方只是发来两条消息,就轻易地将他拖回了冰冷的回忆里。
“叮”、“叮”、“叮”——
被扔在沙发角落的手机,依然执着地震动着,提示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像某种不肯罢休的追命符。
江凡不想动,也不想理会。他只觉得头顶的吊灯灯光白晃晃的一片,照得他头晕目眩,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他抬起手臂,用手背遮住了眼睛。
视觉被隔绝,其他感官却变得更加敏锐。他能感觉到沙发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手臂皮肤,听到顾影走近的,几乎无声的“脚步”,和随后身侧沙发垫微微下陷的弧度。
“你讨厌他。”顾影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不是疑问,是笃定的陈述。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却没有令人不适的压迫感。
江凡在手臂的阴影下眨了眨眼,没说话。
“你俩打过架?”顾影又问。
“……嗯。”半晌,江凡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你打赢了吗?”
江凡沉默。
“那大概就是输了。”顾影替他回答了,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揉了揉江凡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比平时温柔许多,“输给傻逼不丢人。”
江凡依旧没有回应,只是遮着眼睛的手臂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闷闷地从手臂下传来:
“他把我推下楼梯了。”
话音落下,客厅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搭在他肩上的手,力道微微收紧。
“左耳神经受损,”江凡继续说,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在往外掏什么沉重的东西,“治不好。只能一辈子……戴着这个。”
他晃了晃头,左耳的助听器在灯光下掠过一道微弱的反光。
顾影的手从他的肩膀移开,转而轻轻扶住他的双肩,以一种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力道,让他放下遮眼的手臂,转向自己声音传来的方向。尽管明知道江凡看不见,他还是这么做了,仿佛这样能更直接地传递某种情绪。
“你的耳朵……”顾影的声音低沉下去,先前那点懒散和戏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着的、几乎能听出牙关紧咬的怒意,“是这傻逼干的?”
江凡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怎么有种……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后对着能给自己撑腰的人,委屈巴巴告状的感觉……这个荒谬的念头让江凡皱了皱眉,随即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妈的……”顾影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里裹着毫不掩饰的火气,“他是故意的?”
“嗯。”江凡再次点头,声音更轻了,“在楼梯口,他……说了挺多难听的话。我看着他……想反驳来着,然后他就疯了似的,吼着什么,推了我一把。”
“这他妈是故意伤害吧!”顾影听得额角青筋直跳,“你没报警?没验伤?就这么算了?”
江凡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们家……赔了我爷爷奶奶五十万。”他顿了顿,声音沾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爷爷奶奶……他们年纪大了,怕事,也怕对方家里的势力……他们收了钱,签了调解书,同意……不再追究。”
顾影一时语塞。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绝望又无奈的选择。一边是孙子的伤残和公道,一边是对方显赫的家世和实实在在的“补偿”,还有两个老人对未来的惶恐。五十万,买断了一个少年的听力,也买断了追究的权利。
“操……”顾影低声又骂了一句,这次声音里除了愤怒,更多了一种无力的心疼。他看着眼前低垂着头、显得异常单薄的青年,突然伸手,将他整个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那不是温暖的、有实感的拥抱。但江凡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环绕过来的、坚定的力量,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那些冰冷的回忆暂时隔开。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抚,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一群傻逼……”顾影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闷闷的,“别想了……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将声音放得更轻,几乎像耳语:
“别哭啊。”
江凡身体一僵,随即哭笑不得。他把脸埋在那个并不存在的肩窝里,闷声反驳:“……我没哭。”
“眼圈都红了,还没哭呢。”顾影松开一点,伸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的眼角。触感微凉而真实。
江凡垂下眸子,没有躲开,也没有再辩驳。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委屈、心酸和被理解的慰藉的情绪,在胸腔里缓缓蔓延。
除了江平,没有人这么没有缘由的关心过自己了。
“去睡觉吧。”顾影的声音彻底柔和下来,带着哄劝的意味,“今天……还想听我唱摇篮曲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一点顽皮的痒意:“想听的话,我还可以给你唱。虽然我唱歌可能不太好听。”
“滚。”江凡终于忍不住,低笑着骂了一声,伸手朝旁边推了一把。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顾影没有在意,他的声音里也带着笑,目光专注地落在江凡脸上,“多笑笑。”
说完,他的手轻轻抚上江凡的脸颊。
江凡怔住了,没有立刻拍开。
顾影对他笑了。不是平时那种贱兮兮的、带着戏谑的笑,而是温柔的、带着爱的笑。
灯光下,青年微微泛红的眼角和那抹还没来得及完全消散的、浅淡的笑意,被另一道无声的、专注的凝视,温柔地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