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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你牙上有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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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了,来接我。
——【定位】
消息是凌晨五点发的。江凡早上八点睁眼看到,盯着屏幕上那行理所当然的指使和那个机场定位,面无表情地又躺了十来分钟,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冷水扑脸,才勉强驱散睡,他对着镜子刷牙,泡沫堆在嘴角。
“这么早出门?”顾影的声音在洗手间门口响起,带着刚醒不久的微哑。他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着江凡,“去超市补货?昨天冰箱好像空了。”
江凡摇摇头,含混地漱口,吐掉泡沫:“机场。接朋友。”
“接人?”顾影挑眉,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意外,“你居然……还有需要亲自去机场接的朋友?”
江凡扯过毛巾擦嘴,斜睨他一眼:“你一大早非要找点不痛快?”
顾影低笑,肩膀因为笑意微微耸动。他往前走了半步,几乎和江凡并肩站在不算宽敞的洗手池前,透过镜子看着江凡:“我能一起去吗?”
江凡从镜子里回视他,挑了挑眉:“我要是说‘不行’,你就会老实待在家里?”
“当然不会。”顾影答得理直气壮,甚至还耸了耸肩。
“那还问什么。”江凡擦干手,把毛巾挂好,伸手把挡在旁边的顾影往旁边推了推,手掌切实地按在对方结实的手臂上,他侧身从顾影和门框之间的空隙挤出去,丢下一句:“问了也白问。”
顾影被他推得晃了晃,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笑意加深,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机场永远是喧闹的。广播声、行李车轱辘声、各地口音的交谈话语声混杂在一起,透过江凡左耳的助听器,变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他在国际到达出口附近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座位坐下,看着滚动屏幕上不断更新的航班信息。
“你朋友呢?还没到?”顾影没坐,只是站在他座椅旁边,微微俯身,手臂撑在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目光落在江凡手机屏幕上——他在玩一个极其弱智的消消乐。
“嗯,没到。”江凡头也不抬,手指机械地滑动着色彩鲜艳的方块,“她没什么时间观念,说‘到了’可能才刚起飞。”
话音刚落,忽然感觉头顶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极轻地蹭了一下。江凡抬眸,发现是顾影身上那件黑色羊绒大衣的衣角。料子看起来质感很好,垂顺挺括,随着顾影俯身的动作,无意间扫过他的发梢。
江凡盯着那衣角看了两秒,忽然问:“话说,你这衣服……哪来的?”他记得看见顾影的那天,他身上就穿着这件。
顾影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衣,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从你衣柜里拿的啊。就那件你买大了、一直没穿过的黑色羊绒大衣。”
江凡:“……”
他确实有这么一件大衣,打折时贪便宜买的,结果尺码不对,肩线垮得厉害,一直塞在衣柜最深处,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我穿上,别人就看不见了。”顾影补充道,“只有你能看见。”
江凡没接话,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件事。
回去得检查一下衣柜,看看这鬼还顺走了什么别的。
又玩了几局无聊的游戏,江凡索然无味地退出,把手机塞回口袋,和顾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多数时候是顾影在说,聊路过行人的衣服款式,猜测航班延误的原因,或者回忆自己生前似乎也来过这个机场。江凡偶尔应一声,目光在出口处流连。
“凡凡——!”
一道清亮、爽脆、极具穿透力的女声忽然拔地而起,瞬间压过了机场所有的嘈杂。
江凡循声望去。只见出口处,一个穿着长款棕色大衣,裹着灰蓝色围巾的女孩,正拖着一个硕大的粉色行李箱,朝他疾冲而来。她头发染成了时髦的亚麻灰披在肩侧,随着跑动一甩一甩,脸上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但咧开的笑容灿烂得晃眼。
“你朋友?”顾影直起身,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活泼外放的气质,和江凡的沉静孤僻简直是两个极端。
江凡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嘴角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他站起身,朝女孩走去。
“哎呀!可算见着亲人了!”女孩一把将沉重的行李箱推杆塞进江凡手里,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拍上他的肩膀,力道不小,“等了很久吧?对不起嘛,航班延误了一会儿……诶?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她边说边摘掉墨镜,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江凡,然后凑近,皱着鼻子嗅了嗅:“嗯,没抽烟,没学坏,挺好。走吧走吧,快请我吃顿好的!国外的饭简直不是人吃的,还是咱祖国妈妈好,空气都是火锅味儿!”
“任萌汐,”江凡无奈地叹了口气,拖着那个死沉的箱子,“下次,人没到机场,别提前发‘到了’的消息。要不是我了解你,真能在这儿等一宿。”
“知道啦知道啦!下次一定注意!”任萌汐毫无诚意地摆手,蹦跳着跟上他的脚步。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停下,回头朝江凡刚才坐的地方张望,目光在空椅子和旁边的空气中来回扫视,带着十二分的好奇和兴奋。
“哎!凡凡!”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拽了拽江凡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那个……顾影!顾影是不是也来了?在哪儿呢?”
突然被点名,顾影脚步顿住,有些愕然地看向江凡。
江凡倒是很平静,抬手指了指自己身侧大约一米远的位置:“这儿。他……比我高一点。”他顿了顿,转向顾影的方向,“顾影,这是任萌汐,我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
“哇哦——!哈喽哈喽!”任萌汐立刻朝着江凡手指的方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顾影是吧?久仰久仰!江凡跟我提过你!我这次回国就拜托你们俩啦!”
顾影彻底愣住了,下意识地压低声音问江凡:“她……看得见我?”
“看不见。”江凡回答得干脆。
“那她这是……”
“她坚信你存在,并且决定用对待活人的方式和你交流。”江凡看了一眼正对着“空气”笑眯眯摆手的任萌汐,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她一直这样。脑回路……比较独特。”
“喂!我听见了啊!”任萌汐不满地鼓起脸,“什么叫脑回路独特?我这叫尊重未知存在!保持开放心态!你懂不懂啊土狗!”
“是是是,你最懂。”江凡敷衍着,拖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你们俩别光自己聊啊!”任萌汐快步追上,走在江凡另一边,努力把脑袋凑向顾影所在的方向,“顾影,我跟你讲,江凡这家伙以前可闷了,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大学时候……”
“任萌汐。”江凡警告地瞥她一眼。
“好好好,不说这个。”任萌汐吐吐舌头,转而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在国外遇到的奇葩人和奇葩事,语言生动,表情夸张。江凡偶尔翻译一两句顾影的话给任萌汐听,任萌汐就眼巴巴等着,然后立刻接上话头。这种奇特的对话模式,竟然进行得异常流畅,而且显然,任萌汐乐在其中。
最终,江凡带着他们去了机场附近一家口碑不错的老牌家常菜馆。店面不大,但干净温暖,热气腾腾的饭菜香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任萌汐拿着菜单,点了一堆招牌菜,然后从菜单后探出脑袋,看向顾影的位置:“顾影,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别客气!”
江凡替顾影回答:“他吃不了。”
“哦……”任萌汐恍然,有些遗憾地缩回去,“忘了这茬了。”
菜很快上齐。任萌汐是真的饿狠了,顾不上什么形象,筷子舞得飞快,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在不停说话,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江凡有时刚看中一块排骨,下一秒就被她眼疾手快地夹走。顾影坐在对面,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低声跟江凡调侃一句“她这吃饭的劲头真吓人”,换来江凡一个警告的眼神和任萌汐“你们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的嘟囔。
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小餐馆的屋顶。江凡脸上一直带着轻松的笑意,那是顾影很少见到的的笑容,是卸下所有防备的柔和。
吃完饭,江凡本想让任萌汐暂时住自己那里,反正有空房间。但任萌汐头摇得像拨浪鼓。
“得了吧您呐!”她一脸敬谢不敏,“你那小屋,塞你自己再加个看不见的‘室友’,已经够挤的了。我再住进去,半夜要是喝大了回去,你还不得直接把我刀了?”她摆摆手,“酒店我早定好了,离这儿不远。坐这么久飞机累死了,我得先去扔了行李瘫一会儿……哦对了!”
她眼睛又亮起来,看看江凡,又看看顾影的方向:“你俩晚上有空没?咱们去大学城那边的小吃街逛逛呗?我想死那口了!”
江凡想了想,点头:“行。晚上见。”
送任萌汐上了去酒店的车,看着她从车窗里探出身子,用力朝两人的方向挥手告别,直到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江凡才收回视线。
“看她吃饭还挺下饭的。”顾影望着车离开的方向,感慨道,“你这朋友……真有意思。”
“她一直这样。从小到大,吃饭都跟打仗似的。”江凡嘴上嫌弃,但眼底眉梢那点未散的笑意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任萌汐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和谁都能很快熟起来。”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为朋友感到的骄傲,或许还有一点点羡慕。
两人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冬日下午的阳光难得暖洋洋的,洒在身上很舒服。顾影走在江凡旁边,一会儿把手搭在他肩上,一会儿又去揪他后脑勺翘起的一缕头发。江凡也不躲,只是在他动作过分时,才笑着骂一句“别闹”。顾影的话匣子似乎被任萌汐打开了,一路说个不停。
江凡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气氛是难得的松弛和平静。
从机场到家的路,明明和平时一样远,今天却好像走得特别快。推开家门,熟悉的、带着一点灰尘和旧书气息的空气涌来。
江凡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长长舒了口气。身体陷进坐垫,疲惫感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同时涌上,他半眯着眼,看向站在沙发后方的顾影。
“你不坐?”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大半空位。
顾影摇摇头,没去坐那空位,反而向前一步,俯身,双手撑在江凡身体两侧的沙发靠背上,将他困在自己胸膛和沙发之间。
距离瞬间拉近到近乎危险。
江凡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绷紧,却没有立刻推开。他抬眸,对上顾影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室内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更深,像寂静的夜空,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他,眼底翻涌着清晰可辨的温柔,和一丝……灼热的探究。
“江凡,”顾影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气息几乎拂过江凡的脸颊,带着一点砂质的磁性,“你发现了没?”
“发现什么?”江凡喉结微动,声音比平时干涩。
“你不抵触我了。”顾影的视线从他眼睛,缓缓滑到他微微抿起的唇,又回到他眼中,“刚才一路,我碰你,靠你这么近……你都没有躲。”
江凡怔住。
他确实……没有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避开或拍开。甚至在顾影靠过来时,除了最初那一下惊吓,并没有产生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漏了一拍,眼神不自觉地有些飘忽。他抬手摸了摸鼻尖,身体向后,更深地陷进沙发靠背里,试图拉开一点点距离,皱着眉道:“任萌汐来了,我心情好而已。你别……得寸进尺。”
“可我偏要呢?”顾影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性,眼底的温柔瞬间化成了细密坚实的网,将江凡牢牢罩在其中,无处可逃,“我就要得寸进尺,就要顺着杆子往上爬,就要……”
他停顿,目光锁住江凡微微闪避的眼睛,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江凡,我现在如果靠得更近……你会推开我吗?”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和两人之间江凡几乎要凝滞的呼吸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投下明亮的光柱,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缓缓飞舞。
江凡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小片阴影。他眼中的情绪被遮掩,看不真切。只有放在身侧沙发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许久,江凡看着面前的顾影,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有些冷淡的样子。只是耳根处,泛起了浅浅淡且不易察觉的红。
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顾影。”
“嗯?”顾影应着,心跳却莫名加快,等待着宣判。
江凡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微微下移,落在他唇边,语气认真地陈述:
“你牙上有菜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