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12章 - 这回真完了 ...
-
又一天早晨六点五十五分,王景升在床上躺尸。
由于备考期间的高压日程已经成功驯化了生物钟,就算中考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半月,他也还是醒得很早。
他总想给自己找点事干,便主动从佣人们手里揽下遛狗的活儿。谁成想,左凝玉看他这副一闲下来就浑身刺挠的模样,干脆把徐锦斓也丢给他带出去一块遛了。
“反正你有两只手,一边牵一个不就行了?” 左凝玉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她姿态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脚跟搭着身前的矮几,一只手五指张开举在眼前,欣赏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我拿什么牵他?” 王景升匪夷所思,“狗绳吗?”
“找你爸要去,他有招。” 左凝玉对着徐锦融的方向抬抬脑袋。
王景升还以为,左凝玉口中的“有招”,指的是什么能够一举制服徐锦斓的秘密武器。结果,他看着手上荧光橙色的防走失手环,陷入了沉默。
“你的意思是,只需要用这个牵着他,他就会乐意跟我走了?” 他对此深表怀疑。
“不一定,这个手环也只能限制他的攻击性。” 徐锦融语气弱弱的。
王景升双手环胸,态度有些咄咄逼人:“你还知道徐锦斓有攻击性啊。他现在都可能上街随机咬人了,还要让我每天冒着风险带他出门?”
徐锦融被问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和左凝玉结婚之后,就擅自把大部分从前自己身上压着的、关于照顾徐锦斓的责任,统统丢给了别人。
婚姻给他了一种安定的错觉,让他意识到自己不用永远照顾他人的同时,也激发了他心底的惰性:照顾徐锦斓让他很累,但从前自己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精力原来也可以分给其他事、其他人。
他今年二十五岁,他也还年轻,他也想活得轻松一些。
但他为自己减负的方式,不该是将自身的压力再转移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
换言之,在所有他可以托付的人中,最没有义务,却意外承担了最多任务的人,就是王景升。虽然他不用真正为徐锦斓的教育和心理健康负责,但他却承受了对方大部分过激行为带来的伤害。
这是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徐锦斓自身的好恶,他在搬进左家后的几乎每次发病,都会波及王景升的私人物品,或者王景升本人。
徐锦斓的沟通障碍,在与王景升有关的事件中,似乎总是会变得格外严重。
初见时他撕了王景升的卷子那事,徐锦融事后找他聊过。徐锦斓的表达很混乱,但中心思想很明确:他想像正常孩子一样上学。
他的诉求主要分成两部分:第一,他想变成有悲喜、懂表达的正常人;第二,他想回学校。
他趁王景升不在房间时偷看他的试卷,希望自己多少能看懂几道题,也是为了以此证明他有正常水平的学习能力。
好巧不巧,他拿到的是一张语文试卷,而他从来看不懂阅读理解题:
每个字他都会读,但它们结合在一起时,语义却忽然变得晦涩起来,仿佛这些字符在他不注意时重新排列组合,悄然变成了另一种语言。
于他而言,一个字看得懂,一个词勉强能解释,一句话却成了天堑。这篇阅读题的全文大概一页半左右,他看不懂文章中一星半点的内容,更难理解那几道题目的含义。
他有些急躁,随手又抓了几张卷子看。道法、历史、地理......密密麻麻的文字让他心神不宁,坑坑洼洼的短指甲来回用力抓挠着掌心。
压垮他的是一张英语试卷。他对英文的理解比对中文更糟糕,眼前看不见单词短语背后的含义,只有一群密密麻麻的、扭曲的小虫子在视网膜上爬。
我是个疯子。他在癫狂的边缘想着,还是个听不懂话、看不懂字的傻子。
他甚至无法把这个想法组织成完整的句子。脑内一片混沌,没有语言、没有思绪,只有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横冲直撞,将他单薄的身影变成野兽。
嘶啦。在第一声撕开纸张的声响过后,场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徐锦斓在此之前,就已经在学校因一次相似的事件受了处分,从而被校方强制休学。如今,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再次出手伤害了其他人,更坏的是,对方甚至是自己未来的家人。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有试过替自己辩解,但自身匮乏的语言和理解力总是让情况变得更糟。因此,他始终活在误会中,被人戴着有色眼镜看待。
毕竟,当徐锦斓造成的伤害实实在在地作用在某人或某事身上时,也没人有功夫在意他是有病还是没病。
徐锦斓是个病人,但他的病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也不是强制他人同情的借口。正是因为理解这一点,徐锦斓才会在独自带着弟弟生活的七年里,养成替弟弟道歉的习惯,或者说,条件反射。
“要怪就怪我。” 他时常这么说,在徐锦斓闯祸之后。
不要怪徐锦斓,他生病了,他不懂的,要怪就怪我。
这样做的确很卑微,但徐锦融就是在自己最好面子的年纪里,如此坚持了七年。
即便这样做了,他也依旧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多。在恋爱后,这份焦虑好不容易被左凝玉安抚了些许,而如今被王景升一提,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段时间的放养行径有多混账。
徐锦融汗流浃背。自从他搬进左家后,便一直尽心尽力地讨好左凝玉,却光顾头不顾腚,途中把她儿子得罪惨了。
他做了一个艰难的抉择。倘若继续把注意力放在老婆身上,弟弟和儿子的矛盾就有可能持续激化;但要是把给老婆的精力分一部分给弟弟的话,虽然王景升的日子轻松了,但左凝玉又会对自己不满。
就算他两边都不选,将这份焦虑无限期延续的话,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健康都会大打折扣。
这种感受他之前已经体会过了。虽然他已经不觉得自己还剩什么脸面,但每当左凝玉在深夜的床褥间,和自己无精打采的分身面面相觑时,徐锦融总会感到一股危机感。
怎么办,我要是再不行的话,她指不定哪天就把我踹了。
怎么办。徐锦融汗流浃背。
他心软,虽说两边都不想委屈,但王景升说到底还没成年,明显还是左凝玉更有把他直接踢出这个家的能力。
因此,在这场老婆和儿子之间的抉择里,他最终选了前者。
“景升,” 他说,“锦斓这半年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你就当给他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吧。这一周你先带他出门几次试试,行吗?”
王景升看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不懂,又像是懂了。无论如何,他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下来。
不幸的是,虽然他已经下决心抛弃道德,却显然没抛干净。
“你说,我就这样对锦斓和景升不管不顾,是不是不太好啊?” 在王景升开始遛狗的第一天夜里,他说。
“你现在跟我说这个?” 左凝玉刚准备解扣子的手顿住,“他俩不是挺好的么,今天也没出什么事。”
“万一呢!万一他俩就是有什么事,但王景升为了家庭合睦,一直憋在心里不说,只有深夜时躲在被子里默默流泪呢!”
“你对他的形象有什么误解啊!这个家里会深夜时躲在被子里默默流泪的只有你一个人吧!”
“但是、但是...!”
“别但是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我...” 徐锦融一低头,看着自己毫无起色的下半身,再次陷入无言以对的境地。
“要不今晚还是算了吧......”
躺下熄灯之后,徐锦融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原本他终于说服自己不再担心,以为第二天早晨也会一样风平浪静地过去,变故却发生了。
早晨八点十三分,楼下传来一阵进门的响动。徐锦融原本没有在意,直到他听见王景升踩着重重的脚步走上楼梯,又在隔壁摔上房门的动静,这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他轻手轻脚地去隔壁敲了敲门:“景升?你还好吗?”
“我没事!” 王景升虽然喊得挺大声,但音色听上去闷闷的,似乎是将脸蒙在枕头里时才会发出的动静。
徐锦融很难相信他是真的没事,因此放柔语气继续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真的没事,别问了......” 屋内的声音越来越弱,徐锦融却越发担心起来。没有对方的许可,自己不敢随意闯进他的房间,但王景升的状态又实在太奇怪。
为了寻找其他突破口,徐锦融下楼转了一圈,并找到了躲在洗手间里的徐锦斓。
而后者此刻的样子显然也不对劲。他衣衫凌乱、呼吸急促,双手撑在洗手台上,脸上、手上不仅沾满了未干的水渍,甚至还有些血迹沾在衣领上。
由于助听器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他并未注意到徐锦融的靠近。等他终于转过身时,徐锦融也终于看清他的脸色——
简直惨不忍睹。他似乎刚出过鼻血,正用冲过冰水的洗脸巾敷着鼻根;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明显的伤痕,只是面色有些异样地潮红,表情也很耐人寻味,像是刚经历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件。
结合他和王景升的样子来看,二人方才在外面估计是打架了,并且,就后者那副没精打采的颓废样,他可能还打输了。
完了。徐锦融汗流浃背,这回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