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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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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寂然。
李犀月脸色一沉,一句“掌嘴!”已然脱口而出。
然而,李鹭引只微微抬了抬眼,南星便上前截住了海棠。
眼神交接的一瞬间,两位宫女剑拔弩张,仿佛擦出了无限火花——
“皇姐为何拦我?”李犀月怒道。
“此事尚未查明,岂能由你胡来?”李鹭引冷声道,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到温酒身上,“皇妹方才口口声声说要审人,现下既将乐之带了出来,是否清白,总归也得有个交代才是。”
康王吩咐过,三位女郎的审讯由李鹭引负责。
然而李犀月正在气头上,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此时要她回话简直难如登天,海棠见状,只得上前一步,从身后的小宫女手中接过一卷笔录,将温酒的证词一一念出。
“奴婢方才也已遣人问过二姑娘,姑娘说自己听见尖叫赶去时,温姑娘与云姑娘的确相隔甚远。”
“这么说?乐之的嫌疑已洗清了?”
“回昭宁殿下,温姑娘的证词条理清晰、人证物证俱全,已暂且洗清嫌疑。”
“暂且?”
“自然是暂且,”李犀月倨傲地抬起下巴,“若云姐姐醒来,她的话却与温乐之的证词有所出入……”
李鹭引却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皇妹方才也听到了,沈姑娘似乎有话要说,不若听完她的证词再作决断。”
二人说了半天,终于将话题绕回到沈宜兰身上。
温酒适时退出屋外,由宫人引至偏殿。
郑云熙早已候在此处,见了她,面上露出几分无措,下意识便起身想让,口中直道:“乐之,方才真是对不住。我并非是故意要在殿下面前指认你的,只是担忧云姐姐太过,一时情急……”
她的表现似乎无可指摘。
可越是如此,温酒的疑虑却越深。
目光闪了闪,她却笑称“不必”:“清者自清,你也只是道出了实情。只是没想到,沈宜兰平日与郑云岫形影不离,竟然会动这样的念头。”
“这么说,真是沈宜兰对云姐姐下的手?”这话刚问出口,郑云熙又红了眼眶,“她怎会如此糊涂?我知道,她想与云姐姐争一争伴读的位置。但云姐姐与殿下是表姐妹,情谊岂是常人比得的呢,我劝过她,可是一提这事,她便大动肝火……”
温酒闻言,心中又是一哂。
沈宜兰是什么性子?简直与郑云岫如出一辙!
二人初入明馆时便是不打不相识,平日里相处也偶有口舌之争。
沈宜兰又是个最激不得的人,不劝还好,若郑云熙当真以这样的理由劝说,难保她不会钻牛角尖,非要在四月试中与郑云岫一较高下。
“只是这一件事,似乎不足以成为沈宜兰的罪证。”温酒道,“要紧的是,她分明认得莽草,却装作不识,经昭宁殿下一试,露出了马脚。”
“这……”郑云熙瞪大眼睛,面上闪过几分不可置信。
“霞君可是知晓什么内情?”
郑云熙才察觉自己失态,忙捏起帕子拭去眼角泪珠,方道:“乐之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江夫子告假,咱们去庭院作画一事?”
温酒颔首:“自然记得。”
“我长于乡野,幼时常与同伴们下水捉鱼。我祖母是襄阳人,她教我一个法子,可取莽草拌于饭中,洒入溪中,鱼死而捞食。”说起祖母时,郑云熙的语气染上几分轻柔,又转瞬即逝,“那日因几位同窗正商议着旬假一同去郊外钓鱼,我又在湖畔看见莽草,故与众人提及此事。”
“只是莽草发作虽慢,毒性却十分霸道,”郑云熙又道,“我见她们未曾用过此物,便说起幼时家中小黄狗随我去玩时误食了莽草饭,夜里归家时忽地腹泻痉挛,浑身瘫软无力,叮嘱她们用时需分外小心。”
温酒了然:“骑射考前一日,众人都将马送入禁苑,由太仆寺统一看管,沈宜兰的父亲是太仆寺卿……你是怀疑沈宜兰效仿此法,借机给郑云岫的栖霞下药?”
“我自然是不愿相信的,可似乎事实如此。”
二人一时无言,不知过去多久,只听殿外传来声响。
只见康王迈步而入,脸色沉沉。
李犀月急急忙忙地迎上前去,道:“皇兄,始作俑者已经查明。沈宜兰出于嫉妒给栖霞下了药,才致云姐姐受伤。”
海棠上前一步,奉上几人的证词。
“不必了,方才南星已同我说明。”康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此事母后已经知晓,昭宁,你带上郑云熙和沈宜兰二人,与我一同前去蓬莱殿。”
“我也要去!”李犀月大喊。
“你给我回宫去,”康王无缘无故奔走了一下午,满肚子怨气正愁无处可泄,见妹妹仍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心头火起,“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李犀月被他一吼,脖子一缩,心中虽不服,却也不敢再反驳,颇为色厉内荏地叫上海棠:“不去就不去,我去看云姐姐。”
另一边,李鹭引吩咐宫人将温酒和郑云熙请了出来。
康王见了温酒,侧身对萧芃道:“误会一场,还请萧将军和温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萧芃神色不变:“既已证明了清白,天色渐晚,臣与妹妹不便再留。”
“我着人送二位出宫。改日,我请萧将军喝酒赔罪。”
只是康王态度热络,萧芃却不大领情,口中说着“岂敢”和“恕罪”,便径直将温酒带离殿中。
*
宫中正大乱之时,承恩侯侧门后却迎来了一位客人。
郑家是开国时跟随高祖打江山的郑玄将军之后,祖祖辈辈皆在朝中为官,当初皇帝上位时,帝师薛延已经病逝,温正则尚未崭露头角,长公主旧党却虎视眈眈。
彼时,是郑国公助他肃清朝堂,将膝下唯一的女儿送入宫中。
如今郑国公亦已逝世,其子郑显继承爵位,在朝中掌工部尚书一职,亦是皇帝心腹。
郑显接到贵妃的传信,正欲进宫。见了沈岐,心中恼火不提,语气更是冷硬:“沈子平,你可真是教出一个好女儿啊。”
沈岐伏身拜下:“下官教子无方,还请大人看在下官往日兢兢业业的份上,饶小女一命。下官从此愿肝脑涂地,生死只唯大人马首是瞻。”
说罢,竟重重叩头。
郑显冷眼看着他:“子平,你是我父亲一手提携上来的,为官者看重‘审时度势’四字,你做得很好;可惜啊,虎父犬女。”
“为人父母,计之深远,”不等沈岐开口,郑显便施施然继续道,“远近亲疏有别,子平的这份担保,我不敢轻信哪。”
“望大人明鉴!”沈岐便从侍从手中接过抽出一个匣子,颤声道,“国公爷是下官恩师,下官自入朝以来,一刻也不敢忘记当初举荐之恩,行事无不以郑家为先,难道因小女一时之愚,大人便要与我恩断义绝?”
郑显自然清楚他手中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而军务大事,又以马政为重。这些年,与大周接壤的西域小国偶有作乱,皇帝格外看中兵马,每年拨下的银两不计其数。沈岐执掌车马事务多年,所捞油水少说也以万计。
这不是他第一次给郑家送来“孝敬”。
沈岐捧住木匣,双手颤抖着,将它高举至额前。
郑显亲手揭开匣子,瞳孔一缩。
匣中金光闪闪,竟齐齐排列了数十根金条。
“这,便是下官的诚意。”
*
宫中的消息是傍晚时送入温府的。
刚刚用过一场鸡飞狗跳的晚膳,温酒和萧芃正散步消食,不知不觉走到了母亲曾经的院子前。
“要不要进去看看?”萧芃问。
温酒穿着一件半旧的湖色团花纹样衫子,随意挽起的头发中插着两支玉海棠,站在四周逐渐暗下的光线之中,给人以流水微风之感,似乎一松手便要远去了。
无端升起几分惶恐。
曾经无数个辗转的深夜,他像渴求神女垂怜般虔诚地期盼着妹妹进入自己梦中,可每每见了,她却总是若即若离。
她分明就在一步之外,待他伸出手去,却又如云烟般消散了,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总是含着万千愁绪,神色之间仿佛颇多怪罪。
温酒正仰头看一枝攀出墙院的花枝,刚要伸手触碰,手指便被握入一只冰凉颤抖的掌心。
温酒眨眨眼睛,压下心中疑惑:“哥哥,怎么了?”
说来也怪,自从萧芃自凉州回来,时常做出这样的怪举动。
有时好好地说着话,他也要伸手碰碰自己的手背,令她无端想起怀卿家中那只粘人的小狗。
不过片刻走神,萧芃早已调整了表情,笑着沿花枝一捋,将掌心一握,道:“花上有虫。”
温酒猛地后退一步,拔腿就走。
“你不想看看?小时候你最喜欢捉虫玩的。”萧芃气定神闲地跟上,语气促狭。
“我不喜欢!”
自从七岁被蜜蜂蛰了之后就再也不喜欢了!
“那五岁时因和我吵架,半夜捉来一排蟋蟀摆在我床下的是哪位小姐?”
“你还敢说!还不是你先偷偷在我脸上画老虎!”
“你练字不认真,睡成一团,给了我可乘之机……”
二人边吵边上了桥,温酒喋喋不休地翻起陈年旧账,萧芃趁其不备,手掌绕到她面前一伸。
一声尖叫在湖面炸开,随即便是恼怒的、女孩用力拍打胳膊的动静。
“萧子韧!你敢耍我!”
“手劲何时变得这样大?——女侠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喂!你还打?”
二人闹得不可开交,身后的海月等人打着灯笼,十分无奈。
正是此时,不远处,乐愚提着灯笼匆匆赶来。
“公子,宫里有信了,”他急得不得了,说话都有些气喘,“原本证词已确认无误,谁知沈大人方才扭送了典厩署的一个疤脸下人进宫去,说是那人曾被郑大姑娘打花了脸,心存记恨,故教唆沈姑娘下药。”
“正如您与姑娘所料的那样,郑、沈二家道是相交多年,不愿因为这样的事情便失了和气,”他又道,“宫中轻轻放下了。”
“沈宜兰怎么说?”
“这姑娘一辈子算是毁了。沈家虽然找来这替死鬼,郑家岂肯轻饶?即日起沈姑娘便要称病在家,下个月由沈家亲自送到城外道观做姑子去。”
“那个下人呢?”
“已被打死了。”
温酒眼中残存的笑意一点点褪去了。
“我们知道了,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