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秽舟藏凤渡长安,承母遗泽辞囚笼 ...
-
五更三点,晓鼓初鸣。
在朦胧晨光中,长安城渐渐苏醒,然而今日的城门守备却森严得异乎寻常。
周子唱隐在暗处,冷静地观察着延兴门的状况。
神策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仅对出城行人严加盘查,连运水的牛车、送菜的老农都不放过。更棘手的是,城楼上设了瞭望台,两个目光锐利的哨兵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每一个人。
“比预想的还要严。”周子唱的声音压得极低,“你父亲和鱼弘志,是把长安城当囚笼了。”
张荣卿看着眼前的情景,手心沁出冷汗。那些士兵手持的画像上,她的容貌虽经易容,但神韵仍有三分相似。
“我们……改日再走?”她轻声问。
周子唱摇头:“越是严查,越有可乘之机。跟我来。”
她带着张荣卿绕到城门西侧的一处偏僻角落。这里堆满了连夜从宫中运出的泔水桶,恶臭扑鼻,连守卫都站得远远的。
张荣卿看着那些污秽不堪的木桶,脸色发白。
“皇宫每日五更准时清运泔水,守军早已习惯,查得最松。”周子唱边说边利落地掀开一个半满的木桶,“委屈娘娘了。”
张荣卿看着桶中浑浊的残羹剩饭,胃里一阵翻涌。这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屈辱。但想到母亲惨白的脸和张缙的阴毒目光,她咬了咬牙,在周子唱的帮助下蜷身钻了进去。
桶内空间狭小,酸臭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她听见周子唱轻轻合上桶盖,然后是另一个桶被掀开的声音——她也藏进了隔壁的泔水桶。
片刻,运泔水的老宦官慢悠悠地走来,挨个检查桶盖是否盖紧。当查到张荣卿所在的桶时,老宦官的手顿了顿。
桶内的张荣卿屏住呼吸,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门口突然传来呵斥声:“那边的!你过不过城!”
老宦官不敢怠慢,匆忙盖好桶盖,拉着板车往城门走去。
“站住。”守卫捂着鼻子拦下板车,“打开查验!”
老宦官赔着笑:“军爷,这都是各宫的泔水,污秽得很……”
“少废话!朝廷有令,一车一物都要严查!”
桶内的张荣卿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见刀鞘敲击木桶的声音发出的“咚咚”声,听见守卫嫌弃的咒骂。
就在一个守卫的手即将掀开她所在的桶盖时,城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西市起火!快调人手救火!”
循声望去,只见西市方向果然升起浓烟。守卫队长当机立断:“留一队人继续盘查,其他人随我去西市!”
趁这混乱,老宦官赶紧拉着板车往外走。留下的守卫草草检查了几个桶,被恶臭熏得连连后退,挥手放行。
当板车吱呀呀地驶出城门,张荣卿才敢轻轻吐出一口气。她能感觉到冷汗已经浸透了衣衫,与泔水混在一起,黏腻不堪。
行出二里地,到了一处偏僻的河滩,板车终于停下。
“娘娘,没事了,可以出来了。”
桶里的两人身躯一怔,周子唱本想走远后找机会杀了人就跑,听闻此言虽惊讶万分,但也当机立断,跳出了桶,刹那间刀已架到老宦官脖上。
“……刘公托老奴转告娘娘,‘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望娘娘善自珍重,他日或可……利见大人。”
张荣卿推开盖子探出头,她在那老宦官沉稳的、不带丝毫怜悯或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有些狼狈地从污秽中爬出。
“公公为何要帮我?”
两人身上都沾满了污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刘公说,承蒙婉言夫人在其困顿时护持,念婉言夫人以父之礼待之,夫人去后,余生只愿护得娘娘周全,并愿娘娘如婉言夫人所期盼的那样,挣脱樊笼,翱翔九天。”
张荣卿闻言垂首不语,她向后退开一步,跪于河滩碎石之上,面对着长安城亦是刘瑾所在处,无视身上残留的污秽,双手抬起合于胸前,继而深深俯身,双手触地,额头郑重地叩在手背之上。
稽首。
这是臣子对君王、凡人祭天地时所用的至高大礼。
她以此礼,不是跪别长安,而是在拜别那位在深宫中,以性命为她铺路的义祖父刘瑾。
这一拜,谢他雪中送炭之恩,更谢惦念母亲之重。
“请转告刘公……张荣卿,必不负所托,亦不忘母恩。”
老宦官深深一揖,不再多言。
周子唱在一旁静默地看着,没有催促。她明白,这一礼,是这个皇后在彻底告别过去前必须完成的仪式。
礼毕,张荣卿直起身,眼中再无彷徨,只有一片清冽的坚定。她转向周子唱,决然道:
“我们走。”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河畔林间。看着老宦官拉着板车,渐渐变成了一个圆点,再到消失不见,张荣卿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母亲当年一个善良的举动,竟在今日,成为了女儿绝处逢生的托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