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沐枝念

1、尘与澜

　　警校的梧桐蓊郁了四个夏天，终于在六月泼洒下最浓烈的绿意。毕业典礼的喧嚣声浪般拍打着操场，空气里弥漫着离愁、憧憬，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前的躁动。

　　沈听澜站在人潮的边缘，身姿如松。他深蓝色的□□上，银色四角星花在烈日下折射出冷静而耀眼的光。他的目光沉静，越过一张又一张激动难抑的年轻面孔，最终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顾微尘。

　　他正被几个同学围着拍照，略显局促地调整着帽檐，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和名字里那份漂泊无依的意象不同，他笑起来时，眼睫微垂，脸颊会泛起很浅的红晕，像初春沾了露水的花瓣，干净得不可思议。

　　沈听澜看着他被推搡着摆出各种姿势，那副好脾气的、略带笨拙的模样，让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一片。他抬步，穿过鼎沸的人声，坚定不移地朝他走去。

　　周围的起哄声在他靠近时陡然拔高，顾微尘似有所感，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里的那点无措瞬间化开，漾成一片清亮亮的依赖，仿佛沈听澜是他的锚点，只要他在，风浪便不足为惧。

　　“紧张？”沈听澜停在他面前，声音不高，带着他特有的沉稳，在周围的喧闹中清晰地传入顾微尘耳中。

　　顾微尘下意识挺直了背脊，耳根却更红了，小声嘟囔：“谁紧张了。”

　　沈听澜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掠过他的颈侧，替他理了理因动作而有些歪斜的衣领。他的动作自然熟稔，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这亲昵的姿态引来周围更响亮的笑闹，不知谁喊了一句：“沈听澜，就你会照顾人是吧！”

　　顾微尘羞得几乎要埋进地里，沈听澜却只是微微侧身，将他半挡在自己身后，目光扫过起哄的众人，虽未言语，那沉静的气场却让玩笑适可而止。

　　就在这时，校长浑厚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操场：“……你们是刺破黑暗的利剑，是守护安宁的盾牌！今日之后，望诸位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山呼海啸般的誓言在耳边炸响，无数顶警帽被奋力抛向湛蓝的天空，像一群挣脱束缚的白鸽，象征着理想与责任的交接。青春的炽热、信仰的火焰，在这一刻燃烧到极致。

　　在这片沸腾的海洋里，沈听澜却感觉周遭的声音在远去。他微微低头，靠近顾微尘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

　　“微尘。”

　　“嗯？”

　　“还记得高中操场吗？那天，阳光也这么好。”

　　顾微尘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记忆的闸门，因这一句话轰然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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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高一下学期一个闷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的傍晚。放学铃声响起许久，顾微尘才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低着头匆匆往校门外走。他习惯性地绕到人迹罕至的后操场，想抄个近路，却被几个叼着烟、穿着松垮校服的高年级男生堵在了器材室的阴影里。

　　“哟，好学生，走这么急干嘛？”

　　“借点钱花花呗，买瓶水喝。”

　　流里流气的声音包裹着他，带着令人作呕的烟味。顾微尘的心脏骤然缩紧，他抱紧了怀里的书，指节泛白，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孤立无援，只能沉默地承受着越来越不堪的言语和推搡。

　　就在一只脏手快要碰到他衣领的瞬间——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痛呼。

　　一个篮球精准而凶狠地砸在领头那个男生的后背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着往前扑了一步。

　　“几个人堵一个，很好看？”

　　一道清冽的，带着点漫不经心腔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微尘猛地抬头。

　　逆着昏黄温暖的夕阳光晖，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身影倚在篮球架旁。那人身形挺拔，额发被汗水濡湿，几缕凌乱地搭在眉骨上，眼神却像浸了冰水，冷冷地扫过那几个僵住的身影。

　　是沈听澜。

　　学校里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成绩顶尖，球技出众，家世优越，是那种天生就活在光环中心的人。顾微尘只在升旗仪式和光荣榜上远远地见过他。

　　那几个高年级生显然也认出了他，气焰瞬间矮了半截，互相使了个眼色，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句，终究是悻悻地散开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沈听澜没看那几人离开的方向，他的目光落在顾微尘身上。他走过来，步伐不疾不徐，在他面前站定。他没有问“你没事吧”或者“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之类的话，只是弯腰，捡起刚才在推搡中掉落在尘埃里的那本书。

　　书的扉页上，名字写得清秀工整——顾微尘。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两秒，然后用指腹轻轻拂去封皮上的灰尘，递还给它的主人。

　　“顾微尘？”他念出声，语调平稳，然后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顾微尘那双还残留着惊惶的眼睛。夕阳的金色光芒落进他深褐色的瞳仁里，竟奇异地柔和了他方才冷硬的神情。他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牵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却足以让顾微尘铭记一生的弧度。

　　“名字挺好听。”他说，声音比刚才软了几分，“像……倦鸟归林，总算找到个能歇脚的地方。”

　　那一刻，顾微尘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那座冰封的、名为孤寂的堡垒，“咔嚓”一声，碎裂了一道缝隙。金色的、名为“沈听澜”的阳光，不由分说地照了进来。

　　沈听澜说完，没再多停留，只是对他略一颔首，便转身捡起地上的篮球，搭在肩上，走进了愈发浓重的暮色里。

　　顾微尘抱着书，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怀里的书本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指尖拂过的温度，耳畔反复回响着那句“倦鸟归林”。

　　从那一天起，一粒名为“顾微尘”的尘埃，身不由己地，开始环绕名为“沈听澜”的星轨运行。

　　他开始在人群里下意识寻找那个身影，会在篮球场边驻足，会在经过光荣榜时悄悄放缓脚步。他从未想过靠近，那样耀眼的人，能得他一次出手相助，一句温言，已是命运额外的馈赠。

　　然而，命运有时就是这般奇妙。

　　不久后的期中考试，按成绩排座，顾微尘走进考场，发现自己座位的前方，赫然就是沈听澜。考试铃响前，沈听澜回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顿了一秒，似乎也认出了他，随即露出一个浅淡而友好的笑容。

　　后来是图书馆不期而遇的相邻座位，是老师安排的优生互助小组，是深夜空旷操场上一次次“偶遇”的并肩跑步……

　　沈听澜像一轮温和而不容抗拒的太阳，沉稳地、坚定地照亮了他原本灰白单调的世界。他会把他从角落里拉出来，会在他被难题困住时顺手抽过草稿纸写下解题思路，会在跑完步后递给他一瓶拧开的水。

　　填报高考志愿的那个夜晚，他们坐在学校天台上，脚下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想好了？”沈听澜问。

　　“嗯。”顾微尘重重点头，晚风吹起他柔软的黑发，“和你一样。”

　　警校。一个需要极强体魄、意志乃至牺牲精神的选择。对顾微尘而言，这个选择里，既有追寻那道光芒的私心，也有被沈听澜点燃的、属于他自己的理想之火——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有能力守护，有力量带来公正。

　　沈听澜看着他，夜色里，他的目光深邃而温柔。他没说什么“很苦”“很危险”之类的话，只是伸出手，用力握了握他单薄的肩膀。

　　“好。”他说，“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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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耳欲聋的掌声将顾微尘从回忆里拽回现实。毕业典礼已近尾声。

　　夜晚，喧嚣散尽，他们并肩坐在警校后山的看台上，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远处，城市的灯火汇聚成一条流淌的地上银河。

　　“听澜。”顾微尘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微凉的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

　　“嗯？”

　　“我们以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会一直在一起吧？出任务……也一起。”

　　沈听澜侧过头。月光如水，流淌在顾微尘清隽的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他能看到他眼底映着的细碎星光，也能看到那星光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来的不确定。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将顾微尘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他的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虎口和指根处因长期训练而磨出的薄茧。这不是一个浪漫的姿势，却带着战友般的坚实力量。

　　“嗯。”他应道，声音低沉而肯定，不是一个简单的音节，而是一个烙刻在命运里的承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感觉到顾微尘的手指先是微微一颤，随即更用力地回握了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我也是。”顾微尘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仿佛在对着某种未知的命运起誓，“无论发生什么。”

　　夜风吹过树梢，带来沙沙的声响，温柔地包裹着这对刚刚启航的恋人。

　　他们此刻都不会知道，这句在星空下许下的、无比真挚的诺言，在未来会以怎样一种残酷而壮烈的方式，被兑现，同时，也被彻底碾碎。

　　命运的巨轮，此刻才刚刚开始，发出它低沉而遥远的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