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沐枝念

5、深渊凝视

　　顾微尘走了。

　　在那样一场撕心裂肺的争吵后，他的离开成了必然。没有告别，没有只言片语，如同水滴蒸发于烈日之下。他带走了寥寥几件衣物，以及那个装着“证据”的黑色背包，留下了这间充斥着回忆的空荡公寓，和一個被彻底击碎的沈听澜。

　　最初的日子，沈听澜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他照常上班、出警、写报告，面容冷硬，行事比以往更加果决，甚至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只有最亲近的队友能察觉到，沈队眼里那簇曾经温暖的光，熄灭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拒绝一切私人聚会，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素圈戒指——那是警校毕业时，顾微尘用第一个月补贴买的，他当时笑着说：“先凑合戴着，等以后……”

　　以后，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试图从各种渠道打听顾微尘的消息，得到的回应要么是“调离”，要么是“权限不足”。顾微尘的名字，成了系统里的一个禁忌，一个被刻意抹去的污点。这种彻底的“社会性死亡”，坐实了沈听澜最坏的猜想——他的微尘，终究是踏上了那条不归路，并且，走得义无反顾。

　　恨意，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这恨意支撑着他，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要将那个名字，从心里连根拔起，哪怕带着血淋淋的皮肉。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一个代号“蝰蛇”的案子上。这是近年来盘踞边境一线最为庞大、也最为隐秘的贩毒集团，行事狠辣，组织严密，其触角似乎已渗透到多个层面。之前顾微尘负责追查的，以及后来那些指向他的线索，或多或少，都与“蝰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听澜主动请缨，加入了专案组。他成了组里最锋利的那把尖刀，无数次深入虎穴，与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周旋。他在刀尖上行走，用一次次近乎自毁的冒险来麻痹自己，也积累着关于“蝰蛇”的点点滴滴。

　　线索零碎而诡异。“蝰蛇”的核心成员极其谨慎，几乎从不露面。但近一年来，集团内部似乎经历了一次洗牌，一个代号“尘影”的新晋人物迅速崛起，以其冷酷的头脑和高效的手段，赢得了“蝰蛇”的绝对信任，成为了集团名副其实的二把手。

　　关于“尘影”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清理门户时眼都不眨；有人说他神秘莫测，真面目无人得见；也有人说他背景复杂，与警方内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沈听澜对“尘影”的存在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尤其是这个代号——“尘”。像是一根无形的刺，时时扎在他的心上。他几乎是偏执地想要将这个人挖出来，仿佛摧毁“尘影”，就能亲手斩断与过去那段肮脏历史的所有关联。

　　时间在追踪与反追踪、潜伏与暴露的危险游戏中流逝。三年，整整三年。

　　沈听澜的脸上多了风霜的刻痕，眼神更加深邃冷冽。他成了让边境毒贩闻风丧胆的“沈阎王”。关于顾微尘的记忆，被刻意地封存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不再轻易触碰。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没有那个人的生活，习惯了与罪恶和黑暗为伍。

　　直到那个雨夜。

　　专案组终于锁定了“蝰蛇”进行一笔巨额交易的确切地点——边境地带一个废弃多年的化工厂。行动代号：“净海”。

　　天气恶劣到了极点，狂风卷着暴雨，砸得车窗玻璃噼啪作响。能见度极低，夜色和雨幕成了最好的掩护。沈听澜和队员们如同暗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入预定位置。

　　工厂内部空旷而破败，弥漫着浓重的化学试剂和铁锈混合的刺鼻气味。交易正在进行。核心区域的灯光昏暗，隐约能看到“蝰蛇”那标志性的、略显肥胖的身影坐在中央的沙发上。

　　而最受他信任、负责掌控全局和货物清点的二把手“尘影”，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背对着沈听澜他们潜入的方向，身姿挺拔，正微微俯身，查看着桌上打开的样品。

　　耳机里传来行动指令。

　　“行动！”

　　刹那间，强光手电撕裂黑暗，怒吼声与枪声同时炸响！工厂瞬间陷入混乱的交火。

　　沈听澜的目标明确——“蝰蛇” 和 “尘影”。

　　他如同离弦之箭，借助废弃设备的掩护，快速向核心区域突进。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他冷静地还击，每一个点射都精准地压制着敌人的火力。

　　混乱中，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尘影”，似乎是在组织手下拼死抵抗、并试图掩护“蝰蛇”从预设的逃生通道撤离时，猛地转过了身，手中的枪口喷吐着火舌。

　　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斧劈开天幕，透过厂房顶端破损的玻璃窗，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那个人的脸，清晰地、毫无遮掩地，烙印在沈听澜的视网膜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空气凝固，周遭震耳欲聋的枪声、爆炸声、呼喊声……所有的一切，都在沈听澜的感官里瞬间褪去，化为一片死寂的、嗡嗡作响的白噪音。

　　他的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血液逆流，冻结成冰。

　　那张脸……

　　那张他曾用指尖细细描摹过无数次的脸，那张在阳光下对他笑得眉眼弯弯的脸，那张在黑暗中被他绝望亲吻过的脸，那张在争吵最后露出惨淡笑容的脸……

　　顾、微、尘。

　　是他。

　　那个代号“尘影”，那个心狠手辣、神秘莫测的毒枭二把手，那个他追查了三年、恨之入骨的敌人……

　　竟然是他放在心里爱了十年、又恨了三年的……顾微尘。

　　沈听澜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化石。他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他看到顾微尘（或者说，“尘影”）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中闪过的，不是错愕，不是惊慌，而是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着痛苦、释然、以及某种他看不懂的……决绝。

　　那眼神，快得像错觉。

　　随即，顾微尘的眼神恢复了“尘影”应有的冰冷与狠戾，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枪口对准了沈听澜的方向。

　　但他没有开枪。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听澜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三年的时光，穿透了所有的恨意与误解，带着一种沈听澜无法理解的、沉重的告别意味。

　　然后，他猛地调转枪口，对着沈听澜侧前方的位置连续射击，打空了弹夹里的所有子弹，火力压制得其他试图靠近的队员无法抬头。

　　同时，他用身体挡住了“蝰蛇”撤退的路线，嘶声力竭地用沈听澜听不懂的暗语大吼着什么，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下达最后的指令。

　　“砰！”

　　一声格外清晰的、来自侧后方的冷枪响起。

　　沈听澜眼睁睁地看到，顾微尘的身体猛地一震，胸口炸开了一朵刺目的血花。他手中的枪脱落，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向后踉跄了一步。

　　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再一次，精准地落在了沈听澜的脸上。

　　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近乎温柔的、解脱般的平静。

　　然后，他像一片真正失去了所有依托的尘埃，缓缓地、无声地，倒在了冰冷污秽的水泥地上。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世间的一切。

　　沈听澜僵立在原地，仿佛也中了枪，灵魂被瞬间抽离。

　　世界，在他眼前，寸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