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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思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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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阿尘:
阿尘,今天的葬礼刚刚结束。
我穿着你最熟悉的那身警服,站在你的衣冠冢前。雨下得不大,绵绵密密的,像你离开那个晚上阳台上的雨。叔叔阿姨哭得几乎站不住,阿姨抓着我的胳膊,反复问我:“听澜,我们微尘……走的时候,疼不疼?”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回答?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何时倒下的。我只能用力扶住她,感觉她瘦弱的身体在我怀里颤抖,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那一刻,我比你承受过的所有枪伤刀伤,都要疼。
阿尘,我好想你。
这种想念,不是骤然袭来的剧痛,而是像这雨水,无孔不入,渗透到骨子里。它在我看着你空荡的衣柜时出现,在我习惯性做两人份的早餐时出现,在我深夜回家,下意识去摸门口开关时出现。这屋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书架上那本你没看完的《有机化学精编》,阳台上你养了好久才开出一小朵的茉莉,浴室里并排摆放的牙刷……我始终没舍得收起来。
我好像,终于有点明白你当年看着那本化学书时的心情了。那不是兴趣,是责任,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是不得不独自吞咽的苦果。而我,却用最恶毒的语言,将它碾碎成了扎向你心口的针。
还记得我们高中那个操场吗?就是在这里,你像只受惊的小鹿被围住,我鬼使神差地扔出了那个篮球。你总说,是我像英雄一样救了你。可你不知道,真正被救赎的人,其实是我。在那之前,我觉得日子无非是按部就班地学习、打球,未来清晰得一眼能看到头。直到看见你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我,里面有惊慌,有感激,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易碎的倔强。那一刻,我心里某个沉睡的地方,轰然作响。
你掉在地上的书,扉页上写着“顾微尘”。我把书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递还给你。我说你的名字像倦鸟归林。其实我想说的是,你这只看起来无处可依的鸟儿,能不能……就落在我的肩上。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得像个不愿醒来的美梦。一起刷题到深夜,共享一副耳机听同样的歌,在操场跑到力竭然后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填报志愿那天,你问我:“听澜,你想去哪里?”我说警校。你几乎没有犹豫,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一起。”
警校四年,是我们最快活的岁月。训练苦,执勤累,但因为身边是你,连汗水都带着甜味。记得那次野外拉练吗?你扭伤了脚,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我当着全队人的面,不由分说把你背起来。你在背上捶我的肩膀,骂我混蛋,声音却带着哭腔。你伏在我耳边,热气呵得我耳朵发痒,你说:“沈听澜,你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我背着你,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感觉背起了我的整个世界。我说:“看就看,我背我的人,天经地义。”
毕业典礼那天,阳光那么好。你穿着警服,站在人群里对我笑。晚上在后山,你问我会不会一直在一起,出任务也一起。我握着你的手,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我至今记得你回握我的力道,和你说的那句“我也是,无论发生什么”。
阿尘,我们都食言了。
我没有在你身边,我推开了你。而你,用了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永远地离开了我。
你刚“消失”的那段日子,我像疯了一样找你。我动用了所有关系,得到的只有冷冰冰的“调离”和“权限不足”。我恨你,恨你的“背叛”,恨你的不告而别。那恨意烧灼着我,让我变成了同事口中冷酷的“沈阎王”。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追查“蝰蛇”和“尘影”上,我发誓要亲手把你们这些社会的毒瘤连根拔起。
可我怎么会想到,“尘影”就是你。
在化工厂,闪电亮起的那一刻,我看到你的脸。我的心脏在那一秒停止了跳动。世界寂静无声,只有你倒下去的画面,一帧一帧,在我眼前慢放。你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我看不懂的、近乎温柔的平静。后来我才明白,那是解脱,是告别,是把所有真相和痛苦都独自带走后的释然。
阿尘,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早点认出你。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对不起,对你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对不起,在你最需要信任的时候,给了你最深的误解。
U盘里的日记和录音,我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听到录音笔都快没电。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你说注意我很久了,说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时光,说宁愿我恨你也要我活着……你这个傻子!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人!
你独自一人在黑暗里走了三年,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暴露身份。你看着昔日的战友对你唾弃,承受着至爱之人的憎恨,该是怎样的心情?当我用枪指着你,骂你“恶心”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又被我狠狠捅了一刀?
我无法想象你是如何熬过来的。每次闭上眼睛,都是你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还有你录音里那声带着哽咽的“……很疼”。
阿尘,我这里也很疼。
他们把功勋章交到我手里,那么沉,那么冷。那是你用命换来的荣誉,可我只想用它换你回来。今天,我把它放在你的墓碑上了。它应该属于你,属于那个真正的、无畏的英雄。
叔叔阿姨我会照顾好,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还能为你做的事。我会常去看他们,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照亮这污浊世界的一道清白之光。
雨好像停了。窗外的天色泛着一种灰白,像哭过的眼睛。
阿尘,你说让我忘了你,好好活着。
对不起,这个要求,我恐怕做不到了。
我忘不了高中操场上那个抬起头的少年,忘不了警校路灯下你汗湿的侧脸,忘不了我们小家里温暖的灯光,也忘不了化工厂闪电下你最后的眼神。
我会活着,替你看着这片我们曾发誓守护的土地,看它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但你也得允许我,在每一个想起你的深夜,任凭思念如潮水,将我淹没。
你从来不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你是我沈听澜的沧海,是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渡过的彼岸。
听澜
2019年5月2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