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沐枝念

8、无法寄出的第二张信

　　葬礼过去一周了。

　　这一周里，不断有人来看沈听澜。队里的老领导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沉痛：“听澜，微尘是英雄，我们都会记住他。但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昔日的同学拉他出去喝酒，言辞恳切：“听澜，三年了，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现在……该试着放下了。”连顾微尘的母亲，那位失去独子的憔悴老人，都握着他的手流泪：“孩子，微尘要是知道你这样，他走得也不安心啊……”

　　他们的话语充满了善意，像温暖的潮水，试图包裹他这块冰冷坚硬的礁石。沈听澜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头，表示他听到了。他甚至会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堪称“配合”的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那片荒原，任何温暖的劝慰落上去，都瞬间冻结，无法融化分毫。

　　向前看？他的前方，是再也没有顾微尘的未来。
　　放下？那份沉甸甸的、用生命镌刻的爱与愧疚，早已长进了他的骨血，如何能放？

　　傍晚，他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来访的同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渐沉的暮色，无声地漫涌进来。

　　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向书房，在书桌前坐下。桌面上，还摊着几天前写的第一封信的草稿，旁边放着那枚他最终没有留在墓碑上、而是又带回来的功勋章。冰凉的金属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

　　他拿起笔，铺开新的信纸。笔尖悬在纸面上空，久久未能落下。黑暗中，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腔内心脏缓慢而沉重的跳动，证明着他还活着。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俯下身，笔尖触及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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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尘：

　　又给你写信了。希望你不会嫌我烦。

　　今天，又有很多人来看我。他们说了很多话，都很对，都很在理。他们让我向前看，让我放下。我听着，点头，甚至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他们安心的笑容。阿尘，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擅长这个。若是你在，大概又会在一旁偷偷笑我表情僵硬，然后在我看过去时，迅速抿起嘴，装作一脸无辜。

　　可是阿尘，我做不到。

　　“向前看”三个字，说起来那么轻巧。可我的“前面”是什么？是再也没有你的漫长岁月，是每一个日出日落都失去意义的循环，是即使破了再多大案要案，心底也填不满的空洞。你把我生命里最鲜活、最温暖的那部分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名为“沈听澜”的空壳，穿着警服，机械地履行着职责。这样的“前面”，我要如何去看？

　　至于“放下”……他们让我放下什么？是放下高中操场初遇时，你抬头看我那一眼的心动？是放下警校四年，每一个并肩挥汗如雨的日子？是放下我们那个小小的家里，你系着围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还是放下化工厂雨夜里，你胸口那朵刺目的血花，和你最后看向我时，那平静到让我心碎的眼神？

　　我放不下。阿尘，一样都放不下。

　　它们不是我可以选择携带或丢弃的行囊，它们就是我本身。剥离它们，等同于将我自己凌迟。如果“放下”意味着遗忘，意味着让“顾微尘”这个名字仅仅变成档案里一个冰冷的符号、功勋墙上一张褪色的照片，那么，我宁愿永远背负着这份沉重，直到生命的尽头。

　　今天王局来看我，说起你。他说你潜伏的这三年，传递出的情报，间接挽救了多少家庭，摧毁了多少毒品网络。他说你是插在敌人心脏最深处的一把刀，是真正的无名英雄。我听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我为你骄傲，阿尘，无比的骄傲。可这骄傲里，掺杂着太多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他们看到的是你的功绩，而我看到的，是你独自走过的每一步刀山火海，是你承受的每一次误解与唾弃，是你身上那些我永远无法亲眼看到、却可以想象的伤痕。

　　我甚至开始病态地回想我们最后那场争吵。我恨自己当时的每一句质问，每一个眼神。如果我当时能再冷静一点，如果我能在你那句“信我”里听出更多的哀求与绝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我知道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只会让我更痛苦，可我控制不住。

　　我把你的功勋章带回来了。没有把它留在陵园。他们说，那是你的荣誉，应该被铭记。可我觉得，它太冷了，阿尘。它上面沾着你的血，也映照着我的愚蠢和迟到的醒悟。我把它放在书桌上，看着它，就像看着你最后看我那一眼。它时刻提醒着我，你曾经存在过，那样真实、炽热地存在过，然后，因为我（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永远地消失了。

　　叔叔阿姨那边，我会常去。阿姨精神还是不好，总是抱着你的照片流泪。我会陪她说说话，帮她做点力气活。这是我唯一能替你，也是替我自己赎罪的方式。看到他们，我就好像能看到你生命来的地方，这让我觉得，离你好像又近了一点。

　　阿尘，你说让我忘了你。
　　现在，他们让我向前看，放下你。
　　你们都在把我往一个没有你的方向推。

　　可是，没有了你的方向，对我来说，哪里都是迷途。

　　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城市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透过窗户，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光影。每一盏灯下，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正在发生。而我们的小家，从此只剩我一个人，守着回忆过活。

　　我不会再试图跟别人解释我的不“向前看”，不“放下”。就让他们觉得我固执，觉得我沉溺过去吧。这份痛苦，是我和你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连接了。如果连痛苦都失去，我还拿什么来证明，你曾那样深刻地爱过我，我也曾那样愚蠢地失去过你？

　　阿尘，我不求解脱，不求放下。
　　我只求在每一个想起你的瞬间，能痛得再真切一些。
　　我只求在漫长的余生里，能靠着这些与你有关的记忆和痛苦，走下去。
　　直到某一天，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你这只倔强的、不肯归林的倦鸟。

　　到那时，我再亲口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还有，我爱你。

　　听澜
　　2019年6月2日夜于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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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写完了。
　　沈听澜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窗外的灯火在他疲惫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累，一种从灵魂深处弥漫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夜还很长。
　　而没有阿尘的余生，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