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卧高台，我栖春山》晏清棠

35、月光中的爱意

　　打扫工作在一片心照不宣的诡异气氛中继续。

　　陆青刻意缩在人群最外围，机械地完成着分配的任务，只盼着时间快点流逝，赶紧结束这一切。

　　然而，仿佛是命运的嘲弄，容珏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无误地传到正在检查钢琴的音乐老师耳中，也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陆青紧绷的心上。

　　容珏语气自然，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优秀学生的谦逊和请求的意味：“老师，关于晚会的钢琴独奏节目，我这边还缺个帮手。主要是曲谱翻页，还有根据乐曲情绪变化，简单协调一下侧幕的灯光提示。需要个细心、沉稳的人搭把手。”

　　他目光转向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的陆青，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无害的笑容，言辞恳切：“陆青同学做事一向认真可靠，我们之前又是同桌，比较熟悉我的节奏和习惯。不知道能不能请他帮这个忙？其实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后台杂事。”

　　陆青头皮瞬间发麻，想也不想就要开口拒绝，声音干涩：“老师，我……我可能……”

　　容珏却仿佛早有预料，几步走到陆青身边，脸上依旧是那副完美得令人作呕的笑容，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的得逞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清晰地钻进陆青的耳朵：

　　“我‘帮’过陆青同学那么多次，现在轮到陆青同学‘帮’我一个小忙，只是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杂事而已……陆青同学，”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应该不会拒绝吧？”

　　他根本，就没给陆青再次开口拒绝的余地！

　　音乐老师闻言，笑着接口，语气轻松，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哦？原来容珏同学认识陆青啊！挺好挺好，熟人好配合嘛！”

　　她笑着点头，直接拍板，“既然容珏同学帮过你那么多学习上的忙，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嘛！现在帮容珏一个小忙也是理所应当。就是搭把手的事儿，不会耽误你太多学习时间的。就这么定了啊！”

　　话已至此，合情合理，堵死了陆青所有可能的退路。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最终，只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从牙缝里极其艰难地、带着屈辱和恐惧，挤出一个颤抖的音节：“……好。”

　　容珏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在两人身影交错的刹那，只有一句极轻、极淡，如同冬日灰烬般冰冷的声音，擦着陆青的耳廓飘过，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耳膜深处：

　　“你教我的。”

　　艺术节晚会当晚，艺术大厅灯火通明，座无虚席。西装革履的领导、妆容精致的老师、兴奋期待的学生和家长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热烈而正式的气氛。

　　陆青穿着一件不知从哪个后勤箱翻出来的深蓝色后台工作服，像个真正隐形的影子，站在舞台侧幕厚重的阴影里，手脚一片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他刻意地、近乎偏执地不去看舞台中央，那架在追光灯下，闪耀着昂贵乌亮光泽的斯坦威三角钢琴，更不去看此刻坐在琴凳上、身姿挺拔如中世纪王子般接受着全场瞩目、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容珏。

　　报幕员清亮的声音落下，全场掌声渐息。容珏微微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然后，带着千钧之力，骤然落下！

　　没有月光般的温柔铺垫，没有第一乐章的朦胧试探。

　　指尖落下的瞬间，便是金戈铁马，便是疾风骤雨！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

　　那狂暴、急促、充满毁灭性力量和挣扎反抗精神的音符，如同被压抑了千百年的炙热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出口，轰然喷发，席卷一切！

　　琴键在他指下疯狂地跳跃、轰鸣、震颤！急促密集到令人窒息的和弦与琶音，如同钱塘江口最汹涌的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地朝听众、朝躲在侧幕的陆青扑来！

　　那音乐里裹挟着不顾一切的、近乎绝望的炽热情感，和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宣告主权般的、偏执到极致的坚定！

　　每一个强音都像重锤，狠狠地、精准地砸在陆青脆弱不堪的心上，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灵魂都在随之剧烈地颤抖。

　　那不是演奏，那是一场用最优雅的音符作为武器、进行的、公开的、炽烈到足以烧毁理智、掠夺灵魂的告白与示威！

　　陆青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清晰的铁锈味。脸色在舞台侧面变幻的光影下，比最刺眼的追光灯还要惨白骇人。

　　他或许不懂高深的乐理，但他每一个细胞都清晰地、“听”懂了这狂暴琴声里，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在疯狂咆哮、嘶吼的赤裸爱欲与占有——我的爱，就是如此炽热！如此坚定！如此不容置疑！如此——不容拒绝！

　　最后一个雷霆万钧、仿佛能劈开一切阻碍的和弦，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落下！余音如同实质的波浪，在辉煌璀璨的大厅穹顶下剧烈地震颤、回荡。

　　死寂，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持续了短暂却无比漫长的一瞬。

　　随即——

　　“哗——！！！”

　　排山倒海般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掌声和喝彩声，轰然爆发！台下掌声雷动，闪光灯如同密集的星辰，此起彼伏，几乎要淹没整个舞台。

　　容珏在如潮的掌声中优雅起身，面无波澜，微微欠身致意，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绝对胜利者和掌控者的矜持微笑。

　　只有始终站在阴影最深处、如同被遗弃的孤魂般的陆青，浑身冰冷僵硬，心脏狂跳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挣脱胸腔的束缚，炸裂开来。

　　他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容珏在谢幕时，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所站的侧幕区域，那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停留的一瞬。

　　眼神里燃烧的、未曾熄灭的火焰，几乎要穿透阴影，将他彻底吞噬，焚烧殆尽。

　　陆青几乎是连滚爬爬、逃也似的冲出了令人窒息的侧幕，冲进后台杂乱无章、堆满道具箱和服装架的昏暗通道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贪婪却徒劳地喘着气。

　　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和刚才那场音符风暴带来的巨大冲击与震撼，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胃部痉挛。

　　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突然从斜刺里伸出，精准地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

　　力道并不算大，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坚决和滚烫的温度。

　　陆青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地，直直撞进了容珏那双幽深如古井、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里！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华丽的演出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微敞，卸下了舞台上所有的光环与伪装，却因此更清晰地、毫无保留地露出了眼底深处那毫不掩饰的、滚烫到几乎能灼伤人的执着与渴望。

　　后台通道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只有他们两人，身影被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外面鼎沸的人声、掌声、喧哗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更衬得此处的寂静如同凝固的琥珀。

　　容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演奏后微微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地、残忍地钉进陆青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陆青，”他叫他的名字，如同叹息，又如同诅咒，“那首曲子……你听懂了吗？”

　　陆青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却被那只滚烫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他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最后的挣扎：“容珏，我不懂音乐。我说过了，我……我不喜欢男人！请你……请你放手！”

　　容珏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斩钉截铁，目光像两柄淬了火的利刃，直直刺入陆青试图躲闪的眼底最深处，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纯粹到可怕的专注：

　　“我不喜欢男人，”

　　他清晰地宣告，然后，在陆青惊愕的目光中，顿了顿，向前逼近一步，将陆青彻底笼罩在自己灼热的气息和浓重的阴影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终审判：

　　“我也不喜欢女人。”

　　他凝视着陆青骤然收缩的瞳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认真，宣告了那个早已确定的答案，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能灼伤灵魂的热度：

　　“我只喜欢你。”

　　轰——！！！

　　陆青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炸得粉身碎骨，一片空白。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借口、所有试图划清的界限，在这句赤裸裸、不容置疑、甚至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告白面前，被无情地撕扯得粉碎，露出底下血淋淋的、无处可逃的真实。

　　他仿佛又回到了艺术厅那片令人窒息的、绝望的黑暗之中，被无形的恐惧和这只滚烫的手死死扼住了咽喉，夺走了呼吸。

　　“容珏！你个疯子！！” 陆青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彻底崩溃的尖锐和绝望，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近乎自残般地猛地甩开了容珏的手，手腕上瞬间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踉跄着向后跌退，后背再一次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那疼痛让他稍微找回了一丝濒临涣散的理智。“我们不合适！哪里都不合适！家世、背景、性格……方方面面！在一起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容珏，我……我感谢你的……喜欢，但我不会答应！永远不可能！”

　　他语无伦次，大脑混乱，只想用最决绝的语言筑起最后一道防线，将眼前这个危险的存在推得越远越好。

　　天之骄子的容珏，云端之上的容珏，该配的应该是和他一样站在光芒万丈之巅、同样优秀耀眼的人。

　　而他陆青，算什么？样貌平平，性格沉闷无趣，除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命读书，一无是处，身后空无一人。

　　他绞尽脑汁，想破了头也无法理解，容珏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到底看上了他什么？除非……除非容珏的脑子，真的从根子上就出了问题？！

　　是的，他一定是精神不正常！！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荒谬绝伦的一切！！

　　容珏站在原地，没有再强行逼近。他只是深深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陆青，看着他在自己最终宣告后那副惊惶失措到了极点、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小兽般、急于划清一切界限、口不择言的狼狈模样。

　　眼底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似乎被强行、艰难地压了下去，沉淀成一片更加深不见底的、危险的幽暗，那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扭曲的执拗，还有一丝被如此直白残忍拒绝后，无法掩饰的、清晰的痛楚。

　　他没有再说话。昏暗的通道里，只剩下陆青劫后余生般急促的、破碎的喘息声，和外面那个喧闹辉煌的世界隐约传来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掌声与喧哗。

　　最终，容珏只是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地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和妥协，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骨髓的、仿佛早已预知一切的笃定。

　　他深深地看了陆青最后一眼，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仿佛要将他的模样，连同他此刻的恐惧与拒绝，一同刻进自己的灵魂最深处，永不磨灭。

　　然后，他倏然转身，一言不发，迈着依旧稳定的步伐，决绝地消失在通道另一端更加浓重的昏暗里，如同幽灵回归于黑暗。

　　陆青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浑身脱力，缓缓地滑坐到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掌心似乎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了一下，传来隐隐的刺痛，他也无暇顾及。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中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容珏身上那股清冽又危险、如同曼陀罗般令人眩晕的气息。

　　艺术厅主会场的掌声依旧热烈，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地涌来，试图淹没一切不和谐的声音。

　　而陆青的世界，在方才那雷霆万钧、摧毁理智的琴声轰鸣之后，彻底陷入了冰冷的死寂，只剩下那句烙铁般滚烫刺骨的“我只喜欢你”，在脑海里疯狂地、永无止境地回响、撞击，交织成一片冰冷刺骨、将他紧紧缠绕的绝望嗡鸣。

　　逃。

　　必须逃出去。

　　不顾一切地考上遥远的大学，彻底离开这里，离容珏远远的！越远越好！

　　这是他眼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生路！

　　陆青死死咬住牙关，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撑着冰冷肮脏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眼神里最后一点慌乱和残余的温度，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冰冷彻底取代。

　　他转身，朝着与容珏消失的、相反的方向，朝着那条通往寂静图书馆、通往能淹没一切的沉重题海、通往那个唯一能拯救他、给予他正常未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却又异常坚定地跑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踩在烧红的、名为“现实”的炭火上，留下看不见的、焦灼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