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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微光与尘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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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深市只有冬夏两季,天气渐寒,而市级竞赛的结束,压在陆青心头的巨石暂时落地,高二下学期如期而至。从班主任老周那里得到确切消息——他的省竞赛名额基本稳了。
办公室里,老周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关切:“陆青,这次市赛表现不错,给咱们六班争光了。”
“省赛的压力会更大,竞争也更激烈,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要注意劳逸结合。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她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却目光坚定的学生,语重心长地补充:“就算最后争取不到中科大的保送名额,也还有高考这条路。”
“以你现在的成绩和上升势头,只要正常发挥,和目标差距不会太大。心态一定要放平。”
陆青认真点头,脸上是符合年龄的沉稳:“周老师,您放心,我会注意的。”
作为广深一中通过“青云梯”计划,从偏远地区招收的十名寒门学子之一,陆青的成绩一直是其中的佼佼者,这让老周脸上有光,也对他寄予厚望。
结束紧张寒假备赛的周期,回归日常学习,陆青难得度过了一段没有容珏刻意打扰的清静日子。
陆青埋首于课本和试卷,为接下来的阶段考试做准备。
同班同学们对他的回归表示了热情的欢迎,七嘴八舌地围上来问东问西。
“陆青你可算回来了!你不在这段时间,班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就是,感觉安静了好多!”
“快说说,参加市竞赛感觉怎么样?是不是高手如云?”
“题目是不是超级难?那些实验班的家伙是不是都变态强?”
陆青被他们的热情感染,嘴角微微牵起一丝弧度,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感觉收获很大。和平时考试不太一样,更考验思维的敏捷性和知识的灵活运用,很有意义。”
他回想考场上的情景,语气平和:“其他学校的学生当然非常厉害,我看到有好几个都是提前交卷的。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些题目……我到最后时间也挺紧张,没完全答完。”
在他的描述里,那更像是一场别开生面、强度极高的考试:周末在指定考点集中进行,数小时高强度笔试,题目难度远超高考,涉及大学先修知识,监考严格,氛围肃穆。
这次竞赛也让陆青清晰意识到自身的短板——实验操作能力远不如那些可能从小就有机会接触各类器材的城市学生。
尤其是在他重点关注的病毒学领域,他深刻意识到,这不仅需要扎实的理论功底,娴熟的实操技能更是至关重要。
而后者,恰恰是他这种缺乏实验条件的普通班学生的软肋。
于是,一有空闲时间,陆青就跑去学校的实验室,反复熟悉那些对他而言还略显陌生的显微镜、离心机、PCR仪等设备。
他对着那些光洁的仪器,一遍遍熟悉、模拟操作流程,按照操作手册反复练习,甚至追着实验管理员老师询问细节,常常废寝忘食。
像是要将过去缺失的实操课全部补回来。那股专注的劲头,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同寝的周启航、李想等室友,有时深更半夜都能听到陆青在睡梦中含糊不清的梦呓:“注意无菌操作……”
“离心转速……三千……”
“移液枪精度……对照组设置……”
有时候,陆青清晨醒来,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甚至会恍惚一阵,分不清某些操作步骤是梦中完成的还是现实里演练过。
室友们看在眼里,忍不住劝他:“陆青,别太拼了,注意休息啊!身体垮了什么都完了。”
陆青却摇摇头,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不要紧。我觉得……梦境好像在帮我预演实验,能保证我实际操作的效率和成功率。”
这番“高论”让周启航几人一阵无语,面面相觑之余,也只能感叹陆青这家伙的脑回路和拼劲儿。
大家怕他学傻了,时常硬拉着他参加一些校园活动。
那是零八年的夏天,奥运氛围席卷全国。学校食堂的电视机前总是围满了学生,每当有中国健儿夺冠,五星红旗升起,国歌奏响,食堂里便会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掌声。
同学们热烈讨论着赛况,为运动员们的精彩表现激动不已。
只有陆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并不关注体育新闻,还是在周启航、苏晓晓他们兴奋的科普下,才认识了刘翔、郭晶晶、姚明这些奥运英才。
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他看着屏幕上体育健儿们奋力拼搏、创造历史、站上最高领奖台的瞬间,眼神里也会流露出纯粹的向往和敬佩。
他默默地想,希望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能在知识的赛场上,站上那样的领奖台,用自己的方式,为国争光。
然而,就在这举国欢腾、人心振奋的时刻,一场猝不及防的巨灾撕裂了这份喜悦。
汶川大地震发生了。
消息传来,哀鸿遍野。明明前几天,食堂的电视里还循环播放着奥运健儿夺冠的激动时刻,转眼间,天地变色,满目疮痍。
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主播在直播中几度哽咽,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报道失误。那份无法掩饰的真情流露,牵动着全国亿万人民的心。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口号响彻云霄。社会各界迅速行动起来,踊跃捐款捐物,救援力量从四面八方涌向灾区。
看着新闻里断壁残垣的景象和受灾群众无助的眼神,陆青的心被紧紧揪住了。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回到宿舍,翻出了那个藏得很深的、装着他全部积蓄的铁盒子。里面是他利用课余时间做家教、获得学校各类奖学金,一点一点攒下来的钱。
厚厚一叠,大部分是十块、二十块的零票,也有二十张红色的百元大钞。他仔细数过,一共两千五百六十八元六角。这是他为自己积攒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他咬咬牙,决定将这笔钱全部捐出去。
钱可以慢慢再攒,但现在,灾区更需要它。
就在他准备去捐款点时,容珏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拦住了他。
“陆青,你疯了?这可是你攒了多久的大学学费!”
容珏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你想捐,可以,捐一部分表达心意就够了,别一口气全捐了!万一以后有急用怎么办?”
陆青握紧了手里的铁皮盒子,态度坚决:“这是我的钱,我爱给谁给谁!你没资格指手画脚!我在学校吃穿用度都有保障,用不到什么钱,以后可以再攒!现在不是心疼钱的时候!”
容珏脸色冷了下来,情急之下,有些话脱口而出,带着他惯有的、近乎残忍的理性:
“陆青,你以为你捐的这点钱,就一定能一分不少、完完整整地送到灾区难民手上吗?你还是太天真了!”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翻开历史课本看看,天灾之后,往往伴随着人祸!贪官污吏,屡见不鲜!在社会秩序濒临崩溃的时候,人性的贪婪会被无限放大!”
“国家在灾难发生后,第一时间派遣军队救援,你想想为什么军队人人持枪?”
“不仅仅是为了搜救,更是为了威慑,为了防止抢劫、囤积居奇等暴乱事件发生,维护那濒临崩溃的社会秩序!”
“地震之后,银行幸存人员的第一要务是拿枪守住金库;监狱狱警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犯人越狱!这就是现实!”
容珏看着陆青,眼神锐利如刀,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你太天真了!你低估了人性在极端状况下的丑恶!我是冷酷无情不假,可我不蠢!你这点钱,捐出去有没有,区别不大!不过是杯水车薪,何必做到这个份上?你该多为你自己的未来想想!”
闻言,陆青沉默了。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冰冷的底层社会运行逻辑。他也深知容珏的话语近乎冷血。但他无法否认,容珏所言,或许触及了某种他不愿面对的现实。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他眼中的光芒并未黯淡,反而更加清澈坚定。
他抬起头,看向脸色难看的容珏,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容珏,或许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我和你想的不一样。”
“只要这里面有一分钱,最终能花在灾区需要帮助的人身上,那它就是有价值的!”
“一卷能包扎伤口的纱布,一包能填饱肚子的方便面,一粒能缓解痛苦的止痛药,甚至是一颗能固定帐篷的螺丝钉……只要能发挥作用,哪怕只能帮到一个人,我所做的这一切,就是有意义的!”
这或许就是陆青与容珏本质的不同——
一个相信微光汇聚终能驱散黑暗。
一个则习惯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尘芥般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