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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 5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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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一阵安静之后,来人似乎确认领主不在,调转脚步往楼梯走。脚步声经过张连星的办公室前放缓一瞬,还是离开了。
屋内,张连星抬了抬眼,忽地轻笑一声:“张九谈挺喜欢,我就算了。”
“还以为什么事呢,搞得我也紧张了一下。”她放下手臂,放松地往后一倚,“所以,你其实是有姓氏的?姓烛?”
要瞒过她的眼睛几乎不可能,可是看这反应,分明对他的身份早就心里有数。
烛立彦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去,心底没由来地发苦:她大可以在几天前和阿烛的身份一起揭穿,却配合着佯装不知,如果自己不说,这出心照不宣的戏恐怕永远不会被挑明。
安静太久,久到张连星以为他要当场反口,才听到紧绷的嗓音轻轻响起:“……是。对不起。”
张连星目光微动,手里的资料放下了。
印象里,这位故人十分有个性。
一开始是打算将他收入门下的,只因他身份不便,年纪又小,突然入宗恐怕会受欺负。尊长弟子的名号人人艳羡,立彦却不感兴趣,没带犹豫地拒绝了。
那段时间自己也忙,见他不愿就没再多问,只匆匆指点过几句。
好在他虽血脉不纯,悟性却好,忙里偷闲地修炼也比绝大多数弟子优秀,没过几年就已经能胜过起点更高的越辰了。
她的大徒弟正苦闷于丢了尊长的人,立彦却自如地整整袖口,转头领了内门执事的位置。
从那以后,原本合该是师徒的两人硬生生变成了主仆。
张连星无所谓身份,对他的态度和其他徒弟别无二致,他却一直谨慎维持着主人和侍从的边界,尊敬有余而亲近不足。
可再怎么说,朝夕相处过那么久,总会留下点痕迹。
当年坠在衣摆上的传音铃里有她分出去的神魂,极细极微弱的一缕,除了定位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也轻易探查不到,却阴差阳错跟着他出现在这里。
也因此,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见面,有人就已经掉马得彻彻底底。所以——
“为什么道歉?”张连星收起笑意坐直了些,“上次是因为误会了张九谈,这次呢?”
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蜷缩一下,瞳孔中的绀色即将翻涌时,烛立彦闭了闭眼。
他不喜欢袒露心事,这一点似乎到了现在依旧没变,张连星习以为常,自顾将桌上翻乱的纸张一页页整理好:“好了,不问了。之前你说有想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吗?”
怎么可能。
烛立彦苦笑摇头,没想到当年随口的搪塞她还记得,心底突然一阵气闷:“毒发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连星一愣,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看到了你留的……”他咬着牙把“遗书”两个字咽回去,“……留的信。你早就知道有那么一天,是不是?”
那封信就在张连星榻边的暗格里,是很早就写好放进去的,她料定那东西不屑去看,于是用这种方式将身后事安排好。
她没留下什么,唯一和他有关的一封信也写得公事公办,烛立彦恨死她了:“明知道盯上你的东西难缠,也明知道我的血脉能帮到你,只要你提我就不可能拒绝,为什么——”
“立彦。”
重逢以后,张连星头一次叫出这个名字,也头一次这样生硬地打断他:“你的一生那么长,将来总会遇到属于你的例外,到那时才是动用的时候,而不是听从谁的命令……”
“尊长怎么知道自己不是?”
“我有哪一点像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倏地僵住了。
张连星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怨怼、没有不甘,仅仅只是陈述事实,可烛立彦被这种坦然刺痛,一时间哑口无言。
有些问题如洪流中的泥沙,平时察觉不到,经年累月之后也会堵塞河道,要想恢复通畅,仅仅把表面铲去解决不了问题。
意识到这是个彻底清淤的机会,张连星继续道:“在你眼里,我大概还不够格称一句师父,可既然把你带回云山,合该是我来护着的,哪有要弟子舍命来救师长的道理。”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要愚忠。”
“你应该也察觉到,那东西跟来了。”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你天赋卓绝,什么事都难不倒你,当初那点恩情可雇不起烛龙后裔做执事,说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因此无论结果如何,都安心做你的领主,不要再提以前了。”
从第一句话开始,烛立彦脸上血色尽褪,指尖的疼痛一路扎进心脏,才察觉这个空旷的办公室还是有些小,小到人喘不过气。
原来对方不是在等自己坦白,而是有些话藏得太深,自己又来得太晚,她不明白,所以干脆不要他了。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从前的内门执事,一定会识趣地终止话题,可现在的烛立彦垂头微微弓身,缓过胸膛那阵剧痛,嗓音低哑地道:“不。”
“全灵墟都知道我是你的人,哪怕是执事,我也要当一辈子的。”
他绕到桌旁,一只膝盖点地,牵起她的左手。手腕上的金属环轻轻滑下,贴上两人相接的体肤。
那双被夸过的眼睛仰视她,尾端垂出一个有些委屈的弧度:“没有别的例外,只有你。”
张连星:“……”
空气中的一切突然放大,连同胸腔内轰鸣的心跳,震得她脑海中空白一瞬。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张连星被烫到似的抽手,却被骤然加重的力道紧紧扣住,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不好!
烛立彦何其了解她,一旦这次被敷衍过去,自己绝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先道:“尊长考虑过和谁在一起试试吗?”
窗外忽然响起两声鸟鸣,在末世的荒凉中欢快得有些突兀,他却瞬间想到从前啁啾不断的云山,松快地弯了弯唇角。
天声尊长锐利张扬,穿过硝烟远远望过来时,鲜活得令人心动。
哪怕收敛气势、尽职尽责地扮演张九谈,那种独一无二的气场却存在感太强,注定她当不了普通人。
……如果没有看到研究所那段影像,他真会以为她生来全是坦途,可即便如此,天声尊长至圣至明,那双掩埋一切的湖面平静而安宁,不需要任何画蛇添足的可怜。
想到这里,唇边那点笑意又收了回去,抿成一条下垂的弧线。
嗓音控制不住地打颤,烛立彦不自觉拽了一下长袍下摆,看似平静地追问:“……您觉得,我怎么样?”
他将那只手拢进掌心暖着:“从前是我嘴笨,以后都不会了。”
“我道歉,是因为直到C城那只丧尸才认出你来,在此之前,没发现你生病受伤,态度也不好,还没轻没重动过手……都是我不对。”
半天没得到回音,烛立彦垂下头,拇指轻轻拨弄一下沾着另一人体温的金属环:“我知道尊长独当一面,也不敢自负到非要个结果。你好奇我的想法,那我就说给你听,只是这样而已。”
他受不了来自张连星的猜疑,和横亘在两人之间无端的距离感,哪怕要用剖白自己来换也在所不惜:“对尊长有这种心思,实属不该。要教训我吗?”
会议室偶尔传来压低的交谈声,经过走廊层层放大,在门口荡出回音。
张连星好半天才回神,右手不自觉地按了按指节,确认自己不是在梦里才倒抽口冷气,半晌,拉开椅子站起来,抽回手前就着交握的姿势拽了他一把:“先起来。”
烛立彦老老实实站好了。
重逢之后,这小子的态度就说不出地奇怪,她一直避免往这个方向想,可是一切挑明之后,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打算清淤,没想到河道跟着一起塌方了,好好的治理工程瞬间成了自然灾害。
张连星倚着桌沿双手抱臂,眉头微微蹙起:“……你小子真敢说啊。”
“没什么不能说的。”自然灾害垂着眼睫,将下摆沾到的灰土拍掉,“邢易是你的家人,你信任他理所应当,可我只是队友、弟子,如果再不主动些,总不能把自己扔一边自怨自弃吧。”
——敢情你还吃过邢易的醋?
张连星一言难尽地皱起脸。
窗外日光突然被一大块云层遮住,屋里暗了暗,她望着模糊了边缘的光影思索片刻,再看看身边人安静的目光,心思流转间,点着手臂的指尖停了。
不需要多余的话语,张连星一抬眼,烛立彦就知道一定是拒绝。
也好。
没有当场转头就走,这一点点特殊已经十分难得……自己本就不该妄想太多。
“咚咚咚——”
由于被年圣文拖住,张连星这几天一直呆在行政楼,出发在即,所长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干脆亲自找过来了。
他抱着资料盒一推门,毫无防备地被谈判似的气氛吓了一跳,迈进来的一只脚悬在半空,又犹豫着缩回去一点:“……打扰了?”
烛立彦立即对张连星道:“你先忙。”随后转身冲所长一点头,带上门走了。
“我靠,这冰坨子为什么突然冲我笑??”所长大惊失色,“我干什么了?还是你干什么了??”
因为你来得正是时候。
张连星无奈,帮忙接过那几个一看就很有分量的盒子。
所长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也不多问。
他担心这趟的样本不好找,将研究所成立以来所有记录都翻了个遍,但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头绪,只好将所有可能性都列举出来,叮嘱她多留意。
原本是想亲自去的,又怕自己一把老骨头会拖后腿,才挑了个年轻研究员跟着——就算事有万一,至少跑得快。
张连星应下,又看他整个人难掩焦躁,于是笑了一声:“我的空间挺宽敞,不行就把玻璃装着的全带回来。”
几天相处下来,所长已经习惯了她冷不丁的玩笑话,紧皱的眉头终于松了松:“你那异能跟一次性筷子一样,这次用了下次得现种树,还是给自己留几根吧。”
所长不爱闲聊,几句交代完就走,张连星回到桌前,随手打开最上面的资料盒。
安抚别人时得心应手,换了自己却静不下心,光是第一页“样本记录”四个大字都盯了半天。
——愁啊。
再这么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她索性把资料一扔,来到两屋中间的墙壁前划开空间。
探头过去时,却一下望了个空。
桌上还是那堆山一样的文件,屋子的主人没在桌前,而是背抵着门坐在地上,支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捂着眼睛,就连挺拔的肩线也颓然塌下来,安静又痛苦地起伏着。
刚才还理直气壮豪言“没什么不能说”的人,现在颓丧得可怕,好像说完那些话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勇气。
自己那么多优点,怎么偏偏逮着表里不一学呢。
张连星扶着空间边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半天,算是彻底没辙地踩上地面,试探地摸摸他后脑的长发:“……怎么了?”
手下的脑袋微不可察一僵。
没想到她会来,更没想到会不按常理开空间进来,心神巨震间,竟然听到声音才察觉。
烛立彦迅速收拾好情绪,遮着眼睛的那只手极快地抹了把脸,抬起头时,平时那副冷淡模样已经恢复七七八八,却在看到那双眼睛时突然一哽,半天没说得出话。
张连星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无奈放轻语气:“这么委屈啊?”
烛立彦绝望地想,应该觉得委屈的分明是她。
来这个世界之前,他想过她可能依旧是张连星,也可能是从零开始的孩童,到时候拎着桩桩件件指责他失职也好,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也好,他都接得下——总归找了这么久,再多等些日子又有什么关系。
可唯独没想到,自己竟然瞎成这样。
他深吸口气,将那些溢满胸膛的情绪化作自嘲:“就算恨我也是应当的,我都认。”
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张连星从没有这样无语过:说的不都是些鸡毛蒜皮吗,哪一样够得上“恨”这个字。
她想了想,索性学着他的样子在门边坐下:“要是真如你所说,立彦是个是非不分、恩将仇报、冷血无情的恶棍,又怎么会把送你的传音铃随身带着。所以哪有那么严重,你只是没认出来,仅此而已。”
“我都知道的,没怪你。”
烛立彦原本都做好被数落的准备了,听了这话猛地扭头。
透过恍惚的雾气,对着熟悉又陌生的眉眼细细打量半天,胸腔里瞬间烧起一把无名火,一呼一吸间燎遍全身,开口却几乎是气音:“……不怪我?”
他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当即变了脸色,不由自主逼近:“一手带大的人这样对你,你也不怨?”
“你没有情绪吗,凭什么不生气?你当我——”
和所有留不下姓名的陌生人一样吗?
无论做什么,都只能得到平和冷静的一瞥吗?
体型差距显得她几乎被圈在怀里,可看似弱势的人眼睫一抬,那道凝视的目光却马上颤了颤,然后迅速被某种深重的东西淹没。
好凶,张连星想。
如果话尾没带颤音、眼角没有发红的话,这场兴师问罪可能还像那么回事。
——直到此时,她才突然有种“这个人没在开玩笑”的实感。
捕捉到她短暂的愣神,烛立彦眼底的红愈发浓郁,却脱力地松开手,转而泄岀声苦笑。
张连星眉梢一挑,终于明白了这人在难过什么,二话不说照着脑袋给了他一拳。
“……?”
烛立彦捂着额角,心里的难过还没来得及平复,被这一下打得有点懵,愣愣睁大眼。
“好,现在我消气了。能好好说话了吗?”张连星抽身回屋,抄起书架上的书递给他。
他一低头。
《做一个温暖有趣的人,从好好说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