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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狭路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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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映轩来公司找杨冰,已经是在杨冰家不欢而散的半个月后。
半个月里两人谁也没联系谁。像是一种没有说穿的默契。
进了杨冰他们那楼,一眼就看见当头楼梯处,站在外走廊日光下聊天的付青和杨冰。
文映轩并不认识付青,但在段阳的婚礼上见过,和他们坐在一桌。
那会儿看他和众人的样子,就觉得关系应该是相当熟稔。尤其付青上桌几分钟后,给了杨冰一个盒子,杨冰问他是什么,付青说去泰国出差,路边看到顺便给他带的纪念品。
杨冰没什么犹豫地就收了,完全不见半点客气,就好像是理所当然。
当时文映轩就心里小小一沉。
今时今日,他都不敢保证自己送杨冰东西他会这么自然地收下。
虽说不自然也有不自然的特殊意味。
付青在抽烟。杨冰手插口袋听他说,今天他估计可能有应酬,所以穿着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不知何故没脱眼镜。付青和他差不多身高,是那种比较文雅的长相,气质透着含蓄的不羁。
他抽起烟有一种特殊的斯文败类感。边说话,边做手势,语速很快——文映轩对这人说话别具一格的节奏和神情很有印象。
文映轩感到一丝警惕——他们难道是同行么?或者同事?
他在两米处停下,喊:杨冰。
杨冰应声看来,因为头发梳上去,他本身那种硬朗的五官线条更犀利,有点冷冽的眼睛越发自带锋芒。
分别不过十来天,感觉不知隔了多少秋。
杨冰表情有点迷惑:你怎么来了?
文映轩说:路过,就来你这儿拿本书。
杨冰迷惑依旧,但没在付青面前多说什么,只说:你等我会儿。
然后像兄弟一样带了一下文映轩的肩膀,走过走廊,到自己的办公室。
一路上杨冰的下属们投来惊喜的眼神。
文映轩最近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仿佛更能唤起一阵无声的涟漪。
杨冰说:什么书?我怎么不记得有什么书?
文映轩走到他办公室的书架旁边,从里面第三层选了一本日本文学史:这本。
杨冰看了一眼:这只是那一套的其中一本。
文映轩说:我上次在你办公室里翻了十分之一,想着干脆看完好了。
杨冰暗叹:现在竟然还是个爱看书的人了?
文映轩又说:剩下那另外三本呢?
杨冰坐下来:当然是在我家。
文映轩说:哦,那等我看完这本。
杨冰:嗯。
又问:真就是来拿书的?
文映轩说:不行么?不然呢?
杨冰站起来:没有不然,如果你这里没事了我就过去了。
文映轩说:那人是你客户吗?
杨冰看了他一眼:算是。以前是同事,也算好朋友。
文映轩说:什么类型的好朋友。
是和我一样,可以接吻的那种吗?
还是段阳那种?
他的表情淡淡的。即便在问这种话的时候,也有一种仿佛尽在掌握的笃定。
虽然不想承认,但杨冰必须要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文映轩这种感觉。
文映轩仿佛绝对不会有酩酊大醉的失态,歇斯底里的崩溃,或者仓皇的束手无措……等等。
虽然他自己看上去也是这种人,但是他知道,其实他不是。
至少没有文映轩看起来那么接近这个理想值。
对此他真是既迷恋,又些许嫉恨。
杨冰蹙眉:为什么这么问?
文映轩说:我敢和你打赌,他对你有爱慕之心。
杨冰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对,又怎么样?
他的干脆让文映轩感觉他突然魂穿高中。
杨冰说:如果你一定要问清楚,我可以告诉你,我认识他四年了,他确实第二年就向我表示了好感。
文映轩说:所以……
杨冰说:我觉得并不合适。但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排斥继续做朋友。
文映轩将信将疑:哦。
至于做朋友中途发生什么变化,那确实谁都难以预料。
杨冰端详着他:所以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文映轩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暴露了什么,只能装傻。
杨冰说:我希望你明白,我目前都没有义务向你坦白这些。我们是什么必须彼此交代的关系?
只是在十年前和十年后,都接过吻而已。
文映轩沉默一下,突然脱线:那你反正还是坦白了。
那天也吻了。
即便要有炮友,现在看起来应该也不是他。
我更合适。
杨冰无语地看着他,感觉他神色间有种淡淡的揶揄,和蛮横的不管不顾。
他觉得好笑又有点困惑,为什么文映轩现在偶尔有近似无厘头的跳脱。这跳脱并不像是坦然,反而经常像一种隔膜,把文映轩隔绝在杨冰认为他应该有的真实模样之外。
杨冰说:你这是在耍赖?
文映轩移开视线:不知道。这就是耍赖?
杨冰无语凝噎:我都要不认识你了文映轩。
文映轩望回来:我不也是。
毕竟十年了对不对。
他神色有点惆怅。
我们是不是也需要重新了解和认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重逢就很不容易?
如果你曾经……恨过我,那么现在是一个报复的契机。
他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冰。
从很多年前起,杨冰就不太受得了他的眼神,他偶尔有一种看似心不在焉、但其实很有捕获力的眼神,仿佛能在杨冰心里披荆斩棘。
不过,时至今日,杨冰已经可以冷静地告诉自己,如此种种,或许只是因为对他心里有偏爱。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
杨冰突然说:我以为你是想好了什么来找我。看来你并没有想好。
至少你目前说的,对我没有什么说服力。
杨冰说:我可以等,毕竟,你也知道,十年了。
他说完就走了,不过到门口又停下来:我不知道你是否等过什么人。但我肯定不会等你到永远。
其实……他说:我们能够重逢,对我来说就是这十年的一个句号。我对自己说过,接下来不管怎样的走向,都该是全新的开始。
文映轩当然并不是来拿书的。
虽然那本书他确实是在杨冰办公室翻了十分之一,但还不足以牵挂他到特意来跑一趟。
不过是想见杨冰而已。
杨冰肯定也知道吧。
文映轩做编辑是主笔,流俗的起承转合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但他却怎么都没法对杨冰想出一个合适的开头,原本以为这是技巧的问题,但次次箭在弦上,他不得不承认,这可能也是个心理问题。
真的,怎么开头呢?
对于文映轩而言,所谓过去,该怎么从头说起?
很难。
少有人知,他就连光鲜的少年时代,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名副其实。
如果杨冰逼问,他大概会从那个雪夜说起。
就像从一串珠链里,掐出最突出的那一颗。
他肯定不会忘记那个雪夜。
不会忘记那场不知怎么回事大到离奇的大雪,而自己那天心气不顺,去网吧呆到很晚,像个雪人一样回家。
先是被叶莹骂了一顿,后来文益翔回来,也骂了他一顿——之前他在外面找了文映轩好几圈。
两人都勒令他以后十一点钟必须回家。手机也必须及时充电。
半夜,家里的暖气片突然出了毛病,全屋慢慢冰凉,文映轩被冻醒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那么冷过,那种感觉大概就叫滴水成冰。
记得妈妈敲门进来,帮他及时打开了空调暖风。
记得第二天清晨自己是突然惊醒,因为心脏奇怪的炸裂感而无法喘息。
记得走下楼时,看见客厅里的母亲,她苍白的脸色昭示着她和自己一样一夜叨扰。
叶莹的睡眠不好已经很久,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好奇怪,虽然睡得很差,但他那会儿才发现父亲一大早已经出去,说是要去接一个过来视察的顶头上司。
然后,到了学校,他发现杨冰没来。
十点左右,课间操时间,他听见同学谈论在城东什么小区的什么巷子出了一个杀人案。
说起来其实毫无联系,但他不知怎么就是一阵心悸。尤其听到说死者是一个年轻的女子。
下午杨冰来了,脸色很差。文映轩问他去哪了,他悄声说家里人出了事儿。
文映轩感觉到一阵寒意,甚至有点没勇气问下去。
杨冰沉默了大半节课,突然在本子上写了一句话给他:
他们说的那个杀人案,死者是我表姐。
晚上回家,文映轩就听母亲和外婆他们那边打电话,说他父亲被传唤了。
从那一天开始,回忆的颜色就变了。
以及,他再也没去过学校。
重逢之后,文映轩经常会想,有些事物有些人,如果没有了时间做滤镜,还会有光彩吗?
文映轩并不知道答案。
让他去面对一个否定的答案,也很难,很难。
他陆续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慢慢的好像成了一座孤岛。
开车离开的路上,雨势渐急,悠悠的,除了面前一道车窗,三面的世界都成幻影。
文映轩喜欢房子,喜欢车,有时只是因为,这是属于他的一个小世界。
青少年时期他很向往旅游,父母带他出行的每一次他都十分雀跃。
后来完全不爱了。
本质上他不想走出自己的小世界。他不需要什么新世界的冲击。
没有意义。
但是杨冰不一样,杨冰是让他从尘封的过去走出来的屈指可数的存在。
重逢是他以为生命中不需要也没法拥有的东西。
重逢杨冰后,有了更多重逢,比如深哥,比如段阳,比如他们意味着的曾经的故乡,比如芝麻。
甚至他都可以经常见芝麻了。甚至他都和杨冰接吻了。
……
好多的梦寐以求突然能实现了。
人生好像突然打开一个潘多拉盒子。
虽然文映轩也知道,这个世界不会有既要又要。
总有一天,他必须得走到这样的关口,他甚至梦见过这样的时刻——自己对着从不知从什么大门走出来的杨冰,企图解释什么,却百般焦灼、犹豫、纠结、畏惧……有苦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