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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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来，又是一年。
母婴店里暖气开得足，蒋淤脱下大衣搭在臂弯，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正拿着一件淡蓝色的婴儿连体衣比划着，侧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他脚步顿住，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好巧。”
时隔两年，同样的话再次说出口，声音比记忆里沙哑了些。
荔漪闻声转头，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震惊，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蒋淤？”她放下手里的衣服，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像是为了掩饰什么，迅速转过身，重新拿起货架上的一个奶瓶，仔细地看着说明，“是挺巧的，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她的动作有些过于刻意了。
蒋淤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周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那个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走近两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怎么，给朋友孩子挑礼物？”
荔漪摩挲着奶瓶光滑的瓶身，没有立刻抬头，只是轻轻地、清晰地回答：“不是。”
她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带着某种崭新意味的微笑，“是给我的宝宝。”
“你的——”
蒋淤的话戛然而止，后面那两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未成形的思绪。
你的宝宝。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宽松柔软的米白色毛衣，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丰腴一些，透着一种被精心呵护的安然。
之前被货架遮挡没注意，此刻才清晰地看到，她小腹处已经显露出圆润温柔的弧度。
那个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离。
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店里播放的轻柔音乐，其他顾客的低语……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只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和她脸上那种混合着母性柔光与些许局促的神情，无比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站在原地，像是被钉住了，臂弯里的大衣忽然变得沉重无比。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酸涩、茫然、还有一丝迟来的、钝重的了悟，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裹住。
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段属于他们的、激烈而疼痛的过往，真的已经彻底落幕了。
在她崭新的人生篇章里，他连一个注脚都算不上。
他极力想扯出一个表示祝福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
“是吗……恭喜。”
这句恭喜轻得像叹息，飘散在温暖的空气里，甚至来不及落地，便已无声无息。
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
那句“恭喜”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无形的涟漪。
荔漪握着奶瓶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色。她能感觉到蒋淤目光的重量，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让她不敢深究。
“谢谢。”她垂下眼睫，声音很轻，像是在对那声恭喜做出回应，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着什么。
她将奶瓶放回货架，动作刻意放慢，借此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
蒋淤的视线终于从她身上移开，有些茫然地扫过货架上那些柔软的、色彩柔和的婴儿用品。
小小的袜子，可爱的安抚玩具，一切都散发着新生命带来的温暖气息，却与他格格不入。他臂弯里的大衣似乎更沉了。
“几个月了？”他听到自己问，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快五个月了。”荔漪回答，手不自觉地轻轻覆上小腹，这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的动作，自然而不刻意。
五个月。蒋淤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原来，在他独自咀嚼过往，试图在事业中寻找寄托的时候，她的人生已经稳步向前，开启了如此重要的新篇章。
“他……没陪你一起来？”这个问题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问完他就后悔了，这显得他太过在意，太过越界。
荔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过多的解□□。
“周叙他临时有个会议。”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想自己慢慢挑。”
周叙。那个名字从她口中自然地说出，带着一种熟稔的、属于“家人”的平静口吻。
蒋淤感到胸口那阵闷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清晰。
“自己挑也好。”他勉强应和着，目光落在她无名指上那枚设计简洁却光芒温润的钻戒上。
那光芒有些刺眼。他移开视线，落回她脸上，试图从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找到一丝过去的影子，却发现里面盛满的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安稳的柔光。
“你呢？”荔漪轻声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怎么会来这里？”
这家店并非位于他公司或住所附近的核心商圈。
蒋淤怔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极淡带着自嘲意味的笑容。
“路过。看到一个朋友发的定位，说这家店东西不错，正好……有个下属生孩子，想着顺便来看看。”这个借口听起来苍白又拙劣，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他只是鬼使神差地走了进来，然后，就看见了她。
荔漪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那……你慢慢看。我再看看别的。”她说着，对他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然后转身，走向了另一排陈列着婴儿洗护用品的货架。
她的背影依旧纤细，只是因为怀孕的缘故，步伐比记忆中更沉稳了一些。
蒋淤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她的身影在货架间缓慢移动，时而拿起一瓶沐浴露看看成分，时而摸摸柔软的婴儿毛巾。她的整个世界，似乎都围绕着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运转。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闯入者，周身都弥漫着不合时宜的气息。这里的热闹、温馨与期待，都与他无关。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奶香和爽身粉的味道。
然后，他转身，没有道别，径直走向出口。
推开母婴店的玻璃门，外面冬日清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店内那过于暖腻的气息。他站在街边，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买。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荔漪说起“我的宝宝”时，脸上那种温柔而坚定的神情。
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再也无法回头。而他，早已被她留在了界限的那一头。
从此以后，她是某人的妻，是某个孩子的母亲。而他，只是她人生路上一个渐行渐远的旧日风景。
他发动车子，汇入车流。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看。
车子缓缓驶入夜幕，窗外的霓虹灯在蒋淤眼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
他没有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江边。
冬夜的江风凛冽，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靠在栏杆上，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绪。
母婴店里荔漪的身影，她覆在小腹上的手，她提起“周叙”时自然的语气，还有那枚刺眼的钻戒……所有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清晰的钝痛。
他以为时间已经抚平了一切，直到今天才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假象。有些伤口，只是结了层薄痂，轻轻一碰，依旧鲜血淋漓。
他吐出一口烟圈，看着它们迅速被江风吹散，无影无踪，就像他和荔漪的过去。
与此同时，荔漪提着刚刚选购的几件婴儿用品，坐进了周叙来接她的车里。
“累不累？”周叙接过她手里的袋子，顺手帮她系好安全带，动作熟练自然。他注意到她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荔漪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了。”
她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遇到一个……以前的朋友。”
周叙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是哪个“朋友”。
他了解荔漪的过去，尊重她不愿多提的部分。他只是伸手，温暖干燥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手背，轻轻握了握。
“累了就睡会儿，到家我叫你。”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荔漪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她“嗯”了一声，却没有睡意。
蒋淤那双压抑着痛苦和复杂的眼睛，总在她眼前晃动。他那句干涩的“恭喜”，和他最终沉默离去的背影，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的心口，不深，却无法忽略。
她不是没有触动。
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恨，终究在她生命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但触动之余，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拥有的这份平静和幸福，是周叙给予的，是腹中的孩子带来的，是她历经千帆后，自己亲手选择和构筑的生活。
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偶尔的胎动，一种更为强大而温柔的力量缓缓涌遍全身。
过去，就让它彻底留在过去吧。
江边的风越来越冷。
蒋淤脚下的烟蒂已经积了好几个。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是助理发来的明天会议的资料。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按下了关机键。
他现在不需要那些。
他需要的是面对，面对这迟来彻底的终结。
他想起荔漪离开他时决绝的背影，想起她后来写在《回声》里的那些痛苦挣扎，想起她最终在窗口对他露出的那个释然的微笑……他一直以为，自己守望的是爱情，直到今天才幡然醒悟，他或许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一个巨大的错误赎罪，并奢望着一个不可能的原谅。
而现在，连这赎罪的立场，也即将失去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她的世界将围绕着一个崭新的生命重新构建，那里不再有容纳他的缝隙。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疲惫席卷了他。不是痛彻心扉，而是某种支撑了他很多年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抽离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漆黑江面上倒映的、对岸零星的灯火，然后转身，拉开车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
车子无声地滑入夜色，驶向与他内心荒芜截然相反的、城市中心的璀璨灯火。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关于荔漪的一切，真的该画上句号了。不是被迫，不是无奈，而是他终于承认并接受的——结局。
而生活，无论如何，还得继续。
日子像书页一样翻过，看似平静，却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沉淀着细碎的沙砾。
自那日在母婴店不期而遇后，蒋淤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刻意经过任何可能与荔漪产生交集的地方。他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工作，试图用无尽的项目会议和商业谈判填满所有清醒的时间。他的公司发展得不错，规模渐扩，甚至在行业内有了一些名气。外人看来，他年轻有为，沉稳干练，是标准的成功人士模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始终萦绕着一股难以驱散的雾气，潮湿而冰冷。
直到一个周六的下午，他因为一个紧急的跨国视频会议，错过了常去的那家健身房营业时间。鬼使神差地，他驱车来到了老城区附近，记得这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健身中心。
就在他停好车，走向健身中心入口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那家，他和荔漪曾经都去写作的咖啡馆。
然后，他看到了她。
荔漪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放着笔记本电脑，但她的视线并未落在屏幕上，而是温柔地垂落在一旁的婴儿车里。她微微侧着身，手指轻轻推动着摇篮，嘴角噙着一抹柔软至极的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晕里，那画面安宁得让人不忍打扰。
婴儿车里，一个小小的、裹在淡蓝色襁褓里的婴儿正睡着，只露出半张红扑扑的小脸。
蒋淤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猛撞了一下，随即传来一阵绵密而尖锐的刺痛，比在母婴店那次更为清晰，更为具体。
他看到了。她的孩子。
那个流淌着她血脉，与她有着最深刻联结的小生命，此刻就真实地、安静地睡在那里。而荔漪看着那孩子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爱与温柔，那是一种将另一个人完全纳入自己生命轨迹的、沉甸甸的幸福。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躲在阴影里的窥视者，贪婪地偷看着别人圆满的幸福，而自己周身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和无边的孤寂。那家咖啡馆，那个位置，曾经也承载过他们之间短暂的、带着咖啡香和键盘声的宁静时光。如今，那里坐着的是她，和她的孩子。属于她的，全新的世界。
他看到她偶尔抬起头，望向门口，像是在等谁。没过多久，一个穿着休闲西装、气质温润的男人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似乎是刚买的纸袋。是周叙。
周叙径直走向荔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先是俯下身，极其自然地在荔漪额角印下一个轻吻，然后才看向婴儿车，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稀世珍宝。荔漪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说了句什么，周叙便笑着将手里的纸袋递给她。
那是一个充满了默契与温情的互动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是一个紧密的家庭单元，牢固，温暖，不容外人插入。
蒋淤仓促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都是对自己更深的凌迟。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健身中心，将那片温暖的灯光和那刺眼的幸福画面狠狠甩在身后。
他走进空旷的健身房，换上运动服，站上跑步机，将速度调到一个近乎自虐的档位，开始疯狂地奔跑。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汗水很快浸湿了衣衫，顺着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
他拼命地跑，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无处宣泄的痛楚通过体力的极限消耗驱逐出去。他想起荔漪曾经写在《回声》里的话：「他否定了我有与他并肩面对风雨的资格。」
而如今，她找到了那个愿意，并且能够与她并肩，共同构筑一个温暖港湾的人。她拥有了他曾经无法给予，甚至亲手摧毁的东西。
汗水淌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当他终于力竭，从跑步机上下来时，双腿有些发软，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他走到淋浴间，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试图浇灭心头那簇不甘又绝望的火苗。
镜子里，是他苍白而疲惫的脸，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不是空间距离上的，而是生命轨迹上的彻底分道扬镳。她已然上岸，踏上了繁花盛开的彼岸，而他，依旧漂浮在属于自己的、看不到尽头的孤寂海面上。
他关掉水，擦干身体，换回衣服。走出健身中心时，夜色已经降临。他下意识地又望向街对面。
咖啡馆的灯光依旧温暖，但那扇窗户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们走了。回到了那个有婴儿啼哭、有奶粉香气、有彼此温度的家。
蒋淤站在初冬的寒风中，点了支烟，却没有吸，只是看着那点猩红在指间默默燃烧，直到变成一小截灰烬，被风吹散。
他最终掐灭了烟，转身走向自己的车。
引擎发动，车灯划破黑暗。
他驶入车流，汇入这座庞大城市夜晚千千万万个孤独的光点之中。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 9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