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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五年后。

      请柬是淡金色的,边缘压着优雅的铃兰暗纹,触手微凉。上面并排印着两个名字:「荔漪 & 周叙」。地点在城郊一座被草坪和白色玫瑰环绕的庄园。

      蒋淤指腹摩挲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很久,才将请柬轻轻放在茶几上。旁边,是那本早已不再翻动的、署名他笔名的《隔墙》。

      他去吗?

      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桓了三天。最终,他打开衣橱,取出了那套仅有重要场合才会穿着的、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

      婚礼那天,秋高气爽,阳光好得不像话,将白色的帐篷、透明的玻璃礼堂以及每一位宾客脸上洋溢的笑容,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一切都完美得如同杂志内页。

      蒋淤到得很早,选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这里能清晰地看到入口和仪式区,却又足够隐蔽,像剧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观众席。

      他看着宾客陆续入场,看着那个叫周叙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礼服,沉稳、周到地与来宾寒暄,目光时不时温柔地投向入口方向。那是一个拥有完整、安稳世界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没有蒋淤曾有过的惶惑与裂痕。

      然后,她出现了。

      荔漪穿着简洁而优雅的象牙白缎面婚纱,没有过多的蕾丝与珠宝,头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一种蒋淤从未见过的、沉静的、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晕。她挽着一位长辈的手臂,一步步走来,目光平和,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那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蒋淤听不见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听不见宾客的低语。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牢牢地锁在她身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清晰的痛楚。

      他见过她很多样子。大学时被他缠得无奈又窃喜的样子,在他身边全心依赖的样子,被他冷暴力时茫然无措、眼底光一点点熄灭的样子,决绝离开时背影单薄却挺直的样子,在老城区楼道里与他重逢时复杂疏离的样子,在他稿纸上写下尖锐质问时愤怒痛苦的样子,最后,是那个清晨在窗口,对他露出释然微笑的样子……

      而此刻,这个走向另一个男人的、宁静而幸福的她,是全然陌生的,也是……他必须接受的终局。

      仪式开始了。誓言,交换戒指,亲吻。每一个步骤都像慢镜头,在他眼前一帧帧播放。当周叙低头,轻轻吻上荔漪的唇时,蒋淤垂下了眼睫,将杯中早已冰凉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像灼热的岩浆,一路烧灼到胃里。

      他以为自己已经痊愈,已经放下。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这尘埃落定的圆满,他才明白,有些印记是刻在骨头里的。那不是不甘,不是还想拥有,而是一种……对自己曾亲手摧毁过如此美好事物的、永恒的忏悔,以及对那段青春岁月彻底的、无声的告别。

      宴会开始了。灯光柔和,音乐流淌。蒋淤依旧坐在角落,像一座孤岛。他看到荔漪和周叙在舞池中央跳第一支舞,她微微仰头看着她的丈夫,眼角眉梢都是温柔。那是他从未给过她的安稳。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不再需要他这个“故人”了。

      就在他转身,即将融入夜色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了他。

      “蒋先生?”

      他回头,是荔漪。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酒,裙摆在灯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

      “恭喜。”蒋淤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谢谢你能来。”荔漪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躲闪,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和,“你的礼物,我收到了。很喜欢。”

      他送的是一套绝版的、她寻觅了很久的外文小说全集。没有署名,但她知道是他。

      “喜欢就好。”他顿了顿,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短暂的沉默。不远处,是她的新婚丈夫周叙,正微笑着与友人交谈,目光偶尔关切地投向这边,带着善意的尊重,没有丝毫审视。

      “你……好吗?”荔漪轻声问。

      蒋淤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曾用尽力气去爱,又用最糟糕的方式去伤害,最终在漫长的守望与沉默的和解中彻底告别的女人。他忽然笑了,一个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我很好。”他说。这一次,不是敷衍,不是逞强。他是真的在往前走,经营着他的小公司,过着他的生活。只是生命里,永远留下了她的印记,无法磨灭,也无需磨灭。

      “那就好。”荔漪也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祝福,还有一种遥远的、属于旧日时光的熟稔。

      “我该走了。”蒋淤说。

      “保重。”

      “你也是。”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穿着婚纱、幸福满溢的她,牢牢刻进记忆的某个角落,然后封存。

      他转身,大步走入庄园的夜色里,没有回头。

      身后的灯火、音乐、欢声笑语,都像潮水般退去。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脸上,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轻松。

      他发动车子,驶离这片被幸福笼罩的土地。后视镜里,那璀璨的光点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知道,他生命中最厚重的那一页,终于彻底翻过去了。

      从此以后,她是别人的妻,是他通讯录里一个不会再拨打的号码,是记忆中一个带着温柔光晕的、遥远的名字。

      而他,是客人,也是故人。仅此而已。

      车汇入城市夜晚不息的车流,像一滴水,融入浩瀚的海洋。前路还长,灯火通明。

      蒋淤驶离庄园,并未回到那座能望见荔漪旧窗的老城区公寓。几年前,在她出版《逐光者》并获得成功不久后,他便搬走了。搬到了一个离公司更近,视野开阔,但与她生活轨迹毫无交集的高层公寓。

      新公寓很安静,装修是现代简约风格,色调是冷静的黑白灰,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面顶天立地的书墙,塞满了各类书籍,其中一排,整齐地摆放着荔漪出版的所有作品,包括那本带着番外《飞鸟与孤岛》的《逐光者》。

      他脱下西装外套,解下领带,动作缓慢而有序。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婚礼上香槟与白玫瑰的甜腻气息,与他这里冷冽的空气格格不入。

      他走到落地窗前。城市的夜景在脚下铺陈开来,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他曾是荔漪故事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终于彻底变成了她生命之书上,一个被轻轻翻过的、不再回看的注脚。

      心口那阵在婚礼上被强行压下的、闷钝的疼痛,此刻在绝对的寂静中,反而清晰起来。不是撕心裂肺,而是一种深沉的、弥漫性的酸楚,像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湿痕,冰凉而真实。

      他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将一切冲刷平整。他努力工作,经营着那个从他父亲体系中独立出来的、已初见起色的子公司;他读书,旅行,尝试接触新的朋友,努力构建一个没有她的、自给自足的世界。他以为自己做到了。

      直到今天,他亲眼看着她将对未来的承诺,交付给另一个男人。

      他才明白,有些告别,需要一场盛大的仪式来最终确认。

      他走到酒柜前,没有取酒,只是倒了一杯冰水。玻璃杯壁沁出冰凉的水珠,贴合着他掌心的温度。他想起很久以前,在老城区那个狭小的公寓里,他也是这样,在荔漪离开后,对着那幅《雨夜》,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冰水,试图浇灭心头的灼痛。

      那时是绝望的烈火。如今,是冷却的灰烬。

      他打开音响,放了一首节奏缓慢的纯音乐,然后在书桌前坐下。书桌正对着窗外无垠的夜色。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平静无波的脸。

      他没有写作。他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审阅了一份项目计划书。他将自己的注意力,一丝不苟地拉回到他亲手选择的、并为之负责的现实中。

      时间悄然流逝。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窗外的灯火似乎更加密集,也更加遥远。心口那阵酸楚不知何时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大病,如今终于熬了过去,虽然虚弱,但高烧已退。

      他拿起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荔漪”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按下了删除键。动作流畅,没有犹豫。

      不是决绝,而是释然。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联系。停留在彼此的记忆里,就是对那段过往最好的尊重。

      他关掉电脑和音响,走进卧室。躺在床上时,他忽然想起《飞鸟与孤岛》里,荔漪写下的最后一段话:

      「飞鸟不会忘记孤岛曾给予的短暂栖息,孤岛也铭记飞鸟划过天际的身影。但它们都明白,相遇是偶然,分离是必然。从此,飞鸟翱翔于更广阔的天空,孤岛沐浴在属于自己的阳光与风雨中。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当时读到这里,他心头是刺痛的。此刻重温,却奇异地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他是那座孤岛。曾经因飞鸟的离去而显得荒芜、悲伤。但岁月和潮汐不曾停歇,岛上终会慢慢长出新的植被,接纳新的访客(或许永远不会有,但那也不再重要),它依然矗立,承受着,也存在着。

      他闭上眼,睡意袭来。

      这一次,没有梦到过去,没有光怪陆离的碎片。他睡得很沉,很安稳。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蒋淤醒来,看着陌生的(其实已住了几年)天花板,怔忡了几秒,随即,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感包裹了他。

      他起身,拉开窗帘,让满室充满阳光。他为自己做了一份简单的早餐,坐在餐桌前,慢慢地吃着。然后,他换上一身舒适的衣服,准备去公司。

      在出门前,他的目光掠过书架上荔漪的那排书,最终,落在了那本《隔墙》上——他那本以笔名出版,诉说着忏悔与守望的书。

      他走过去,将它从书架上抽了出来,与其他几本不再需要的旧书一起,放进了一个准备捐赠的纸箱里。

      不需要了。无论是忏悔,还是守望。

      他抱起纸箱,走出家门,乘电梯下楼,将箱子轻轻放在了小区指定的捐赠物品收集处。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深吸了一口秋日清晨干净微凉的空气。

      天空很高,很蓝,有鸟群飞过。

      他转身,向着与那场婚礼、与老城区、与所有沉重过往都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步伐稳定,背影挺直。

      海浪终于平息,不是消失,而是化为了深海之下的、永恒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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