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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顶楼的多肉 ...

  •   意识回笼时,指尖先触到了一丝凉意;是塑料喷壶的触感,壶身带着被阳光晒暖的温度,唯独出水口残留着些许湿润的凉意。我眨了眨眼,视线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绿,层层叠叠的多肉植物挤在顶楼的护栏边、水泥台上,连墙角都摆着几排塑料盆,肥厚的叶片在上午的阳光里泛着油亮的光泽,像一群圆滚滚的小精灵。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意识附身在了一个中年女人身上。身体算不上沉,腰背挺直时并无酸痛,抬手时能感觉到胳膊线条还算紧致,只是皮肤少了年轻人的细腻,眼角有淡淡的细纹,鬓角掺着几根不易察觉的白发,梳得整整齐齐贴在耳后。

      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柔软的浅蓝色棉布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皮肤上没有明显皱纹,指关节圆润,握着喷壶的力道稳健。这就是李阿姨,58岁,刚退休不久的老教师,身体健康,只是眉眼间总笼着一层化不开的低落。

      顶楼是个简易的小露台,地面铺着灰色的水泥砖,有些地方已经开裂,长出了细小的青苔。护栏是老式的铁栏杆,刷着暗红色的油漆,掉了不少漆皮,露出底下锈迹斑斑的铁骨。栏杆外是鳞次栉比的居民楼,远处能看到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被风一吹,沙沙作响。

      阳光很好,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着夏末特有的燥热,却因为有风穿过,倒也不算难熬。可这份明媚,却照不进心底的阴霾;李阿姨的情绪,像被一层厚重的乌云裹着,沉甸甸的,连阳光都难以穿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露台中央的一个白色陶瓷盆上。那是一盆玉露,却早已没了多肉该有的鲜活模样。叶片干瘪发黄,边缘卷翘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水分,原本饱满通透的叶肉变得像揉皱的纸,顶端的窗面蒙上了一层灰,再也看不到里面晶莹的纹路。花盆倒是精致,上面刻着简单的缠枝莲图案,只是边缘也磕掉了一小块瓷,露出里面的陶土。

      “阿明,今天晒足太阳了。”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中年人的沉稳,却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低落。我愣了一下,这是李阿姨的声音,也是她的念想。一段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阿明,是李阿姨早逝的儿子,年仅28岁,生前最爱养多肉,这盆玉露,是他留下的最后一盆花。

      自从阿明走后,李阿姨就像丢了魂,退休后的日子没了寄托,情绪一直低落,唯有照料这些多肉时,眼里才会有片刻的光亮。

      我提着喷壶,慢慢走到那盆枯萎的玉露前,动作不自觉地放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喷壶的水流细细的,我绕着花盆边缘,给周围的泥土浇了点水,却特意避开了那株干瘪的玉露。记忆里,阿明说过,玉露怕涝,浇水要格外小心。哪怕它已经枯萎了这么久,李阿姨的身体记忆还在坚守着这个习惯。

      “你这孩子,就是太较真。”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玉露干瘪的叶片,触感粗糙干涩,“都这么久了,还不肯好好长回来。”话里带着嗔怪,眼底却泛起了湿意。

      这段记忆不属于我,是李阿姨深埋心底的思念,可此刻附着在她身上,我竟也跟着感受到了那种窒息般的沉重。就像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心脏上,连呼吸都带着钝痛;那是中年丧子的锥心之痛,是无论身体健康与否,都无法驱散的精神阴霾。

      我继续给其他多肉浇水。左边一排是胖乎乎的桃美人,叶片粉嘟嘟的,顶端带着淡淡的红晕,像害羞的小姑娘;右边是几盆姬秋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花盆,叶片是浅黄绿色,阳光一照,几乎要透明;墙角还有一盆老桩的熊童子,叶片厚实,顶端的红爪子尖尖的,可爱得紧。

      每浇到一盆,一段小小的记忆就会冒出来;这盆桃美人是阿明刚参加工作时买的,说要像养孩子一样养着;那盆姬秋丽是他和朋友一起扦插的,成活后特意分了一盆给李阿姨;熊童子则是他生病后,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让朋友帮忙照看的。

      这些多肉,都是阿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是李阿姨支撑下去的念想。退休后,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这顶楼的小露台上,每天清晨和傍晚都会上来看看,浇水、松土、施肥,哪怕只是坐着,看着这些绿油油的植物,心里也能稍微踏实一点。可这份踏实,终究抵不过思念的侵袭,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会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情绪低落到连饭都没胃口。

      正蹲在地上给一盆乙女心松土,楼下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咚咚咚”,节奏轻快,带着几分熟悉。我站起身。记忆里,这个敲门声,大概率是快递员小张。

      果然,走到楼梯口往下喊了一声“来啦”,楼下就传来了一个年轻爽朗的声音:“李阿姨,您在家呀!有您的包裹!”

      我慢慢走下楼,小张已经站在了防盗门门口。他二十多岁的样子,个子高高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穿着快递员的蓝色工装,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手里捧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外面裹着防水的塑料膜。看到我出来,他立刻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

      “李阿姨,您慢点走,别着急。”小张连忙上前一步,想扶我,又怕唐突,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是把包裹递了过来,“您的快递,我给您送上来了。”

      “辛苦你了,小张。”我接过包裹,入手有些沉,上面印着花鸟市场的字样,应该是我昨天网购的多肉营养土。李阿姨的记忆里,小张是附近快递点的快递员,人特别热心,每次送快递都会特意送到家门口,不像其他快递员,只放在楼下的快递柜里。这两年,小张的出现,像是一缕微弱的光,偶尔能驱散一点她心头的阴霾。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小张摆了摆手,目光往我身后的楼梯看了看,“阿姨,您刚在顶楼浇花呢?”

      “是啊,趁着今天天气好,给它们浇点水。”我侧身让他进来,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阿姨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很少有鲜活的语气,“要不要进来喝口水?”

      “不了不了,”小张连忙摆手,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阿姨,我看您顶楼那些花盆好像挺沉的,您一个人搬着费劲,我正好这会儿不忙,上去帮您挪一挪吧?顺便帮您把营养土也搬上去。”

      我愣了一下,记忆里,小张每次来送快递,只要看到她在忙活,总会主动搭把手。有时候是帮着搬花盆,有时候是帮着清理露台的落叶,有时候甚至会帮着给多肉松土。李阿姨心里虽有感激,却因为情绪低落,很少表现出来。

      “那怎么好意思呢?总麻烦你。”我嘴上客气着,心里却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附身过这么多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小张这样纯粹的热心肠,倒是少见。

      “不麻烦不麻烦,举手之劳嘛!”小张说着,已经主动接过了我手里的包裹,“阿姨,您前面带路,我跟您上去。”

      我只好点了点头,领着他往顶楼走。楼梯有些窄,小张手里捧着包裹,走得很小心,还时不时回头问我:“阿姨,您慢点,小心脚下。”

      到了顶楼,小张把包裹放在墙角,立刻就忙活了起来。他先是看了看那些摆得有些拥挤的花盆,然后撸了撸袖子,弯腰抱起一盆较大的法师,往旁边空着的地方挪了挪。他的动作很轻,生怕碰坏了叶片,嘴里还念叨着:“这盆法师长得真好,枝繁叶茂的,阿姨您养得真到位。”

      “都是阿明以前教我的。”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些感慨。阿明要是还在,大概也会像小张这样,有力气,有活力,能轻松地搬动这些沉重的花盆。一想到阿明,心底的低落又涌了上来,眉眼间的神色更沉了。

      “阿明?是您儿子吧?”小张随口问了一句,手上的动作没停,又抱起了另一盆多肉。

      我的心猛地一揪,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了几分:“嗯,他生前最喜欢养这些东西了。”提到儿子,李阿姨的情绪瞬间更低落了,连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张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别的什么。但他很快就低下头,继续忙活,嘴里轻声说:“挺好的,这些花长得这么好,阿明哥在天有灵,肯定也会开心的。”

      “阿明哥”这三个字,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小张干活很麻利,没一会儿就把那些挤在一起的花盆都重新摆放好了,留出了宽敞的通道。他还主动把墙角的营养土拆开,帮我撒到了几个新栽的多肉盆里,动作熟练得像是经常做这件事。

      “阿姨,您看这样行不行?”小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这些长得密的,我都给分开了,通风好,不容易生病。营养土也给您撒上了,后面浇水的时候慢慢渗进去就行。”

      “太好了,谢谢你啊小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我看着整齐排列的多肉,眼底的阴霾也散了一点点。李阿姨的身体很好,搬这些花盆算不上费劲,但小张的主动帮忙,还是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

      “阿姨您客气了,以后有什么重活累活,您就给我打电话,我路过的时候就来帮您。”小张说着,我点了点头。记忆里,小张的手机号码,李阿姨已经存了快两年了,但是一直没有主动拨出去过。

      小张又在顶楼待了一会儿,陪我聊了聊多肉的养护知识。他知道的竟然还不少,什么“夏季多肉要遮阴”“浇水要遵循干透浇透”“施肥不能太勤”,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比李阿姨知道的还多。我忍不住问他:“小张,你怎么懂这么多啊?”

      小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跟朋友学过一点,我自己也喜欢养这些东西,就是平时太忙,没什么时间照顾。”

      我点了点头,没再追问。阳光渐渐升高,气温也越来越热,小张额头上的汗更多了,顺着脸颊往下淌。我让他再喝口水,他却摆了摆手,说还要去送其他快递,就不打扰我了。

      “阿姨,我先走了,您注意防暑,别在太阳底下待太久。”小张走到楼梯口,又回头叮嘱了一句,目光特意看了一眼那盆枯萎的玉露,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好,你路上小心。”我站在露台上,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的暖意慢慢散去,低落的情绪又卷了回来。再温暖的关心,也填不满丧子之痛留下的空洞。

      小张走后,我又在顶楼待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多肉,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自从阿明走后,她就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情绪一直低落,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到天黑。是这些多肉,还有小张时不时的帮忙,让她的生活多了一丝慰藉,不至于完全垮掉。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天空突然变了脸。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集了厚厚的乌云,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整个城市都笼罩了起来。风也变得狂躁起来,呼啸着穿过居民楼,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台风。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雷雨,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我立刻站起身,想去把顶楼的多肉都搬到室内。可刚走了两步,就被一阵狂风刮得差点站不稳。

      风越来越大,吹得铁栏杆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多肉植物的叶片被吹得剧烈摇晃,有些小型的花盆已经开始晃动,随时都有被吹掉下去的危险。我加快脚步,伸手去搬靠近护栏的花盆,动作麻利,却还是被狂风阻碍了速度。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盆枯萎的玉露,它所在的位置正好在风口,花盆已经被风吹得倾斜了,随时都有可能摔碎。

      就在这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顶着狂风冲了上来;是小张!他身上的蓝色工装已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不堪,脸上满是焦急。

      “阿姨!您怎么还在这里?快下去!”小张冲到我身边,一把扶住我,声音因为风大而变得有些嘶哑。

      “我想把这些花搬下去,风太大了。”我急得声音都在发抖,手里还紧紧抓着一盆即将被吹倒的姬秋丽。

      小张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到那盆玉露,眼神猛地一凝。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我往楼梯口推了推:“阿姨,您先下去,这里危险!这些花我来处理!”

      “可是你一个人……”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小张打断了。

      “您快下去!别管我!”小张的语气很坚定,不容置疑。他说完,转身就朝着那盆玉露冲了过去。

      狂风越来越猛,夹杂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身上,生疼。小张迎着风雨,死死地抱住了那盆倾斜的玉露。花盆很沉,他抱得很吃力,身体被风吹得不停摇晃,却始终没有松手。

      “阿明哥,我一定帮你护住它。”我隐约听到小张在风雨中低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席卷而来,小张的身体被吹得一个踉跄,抱着花盆的手没稳住,“哐当”一声,白色的陶瓷花盆摔在了水泥地上,瞬间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泥土混合着雨水,洒了一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那是阿明留下的最后念想,就这么摔碎了。情绪本就低落的我,此刻更是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双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小张也急了,连忙蹲下身,想用手去把花盆扶起来,可花盆已经裂得不成样子,一扶就碎成了好几块。就在花盆碎裂的瞬间,我看到盆底刻着四个小小的字——李明之墓。

      李明,是阿明的大名。原来,这个花盆,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花盆,更是阿明的衣冠冢。李阿姨把阿明的一部分骨灰混在了泥土里,种上了他最爱的玉露,让他能永远留在这个他喜欢的地方。

      小张看到盆底的字,身体猛地一僵,蹲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滴在破碎的花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阿姨,”小张慢慢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对不起,我没护住它。”

      我摇了摇头,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哽咽着说:“不怪你,是风太大了。”心里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阿明走后,她唯一的念想也碎了,这份痛苦,几乎要把她压垮。

      小张深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我说:“阿姨,其实……我不是阿明哥的同学。”

      我愣了一下,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惊讶。李阿姨是阿明中学时的老师,阿明的初中和高中同学,她几乎都认识,根本没有小张这号人。其实她早就知道,小张不是什么快递员,也不是阿明的同学,只是她情绪低落,懒得点破。

      “我是阿明哥的男朋友。”小张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我们是大学同学,在一起三年。他生病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他说您身体不好,没人照顾,让我以后一定要多照看您。”

      “他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让我不要告诉您我们的关系,怕您接受不了,也怕您觉得丢人。”小张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说,让我以快递员的身份接近您,慢慢照顾您,等您什么时候能接受了,再告诉您真相。这两年,我一直按照他说的做,每周都绕路来看您,帮您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是想让他在天有灵,能放心。”

      “我知道。”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小张愣住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阿姨,您……您知道?”

      我点了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目光温柔地看着地上破碎的花盆:“阿明是我儿子,他心里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每次跟我提起你,眼里的光都藏不住。我只是没想到,他走了之后,你还能这么守着他的承诺,这么照顾我。”

      其实,李阿姨早就知道小张的身份。她记得有一次,小张来帮她修水管,身上不小心被水打得透湿,她拿衣服给小张换的时候,看到了小张钱包里夹着的照片;那是小张和阿明的合影。照片里的阿明笑得一脸灿烂,搂着小张的肩膀,两个人头挨着头,眼里的亲昵藏都藏不住。那一刻,李阿姨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戳破,只是默默把衣服递给小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她知道,阿明之所以不告诉她,是怕她伤心,怕她不能接受。而小张之所以隐瞒身份,也是为了遵守对阿明的承诺,想以一种不唐突的方式照顾她。李阿姨心里感激又心疼,感激小张的重情重义,心疼儿子短暂的一生里,没能光明正大地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阿姨,您……您不怪我吗?不怪阿明哥吗?”小张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忐忑和不安,像是在等待一场审判。

      我没有立刻回答。风还在呜呜地刮,雨点打在铁栏杆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沉默像一层温厚的膜,裹着顶楼的两个人,没人说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想说。

      过了许久,我才缓缓抬起手,从棉布衫的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铜钥匙。钥匙链是一根磨得发亮的红绳,上面串着一颗小小的玉珠,那是阿明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拆下来的。钥匙本身也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边缘没有了棱角,透着常年佩戴的温度。

      我把钥匙递到小张面前,指尖微微颤抖:“这是阿明房间的钥匙,他走后,我一直没敢打开。”我的声音很轻,被风声裹着,却异常清晰,“里面有他养多肉的架子,还有没用完的营养液。现在,你拿着吧。”

      小张的目光落在钥匙上,瞳孔猛地收缩,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伸出手,却在快要碰到钥匙的时候停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接纳。“阿姨……”他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拿着吧。”我把钥匙往他手里送了送,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掌心,“阿明的东西,你比我懂怎么收拾。他以前总说,他的多肉架子,只有你帮他搭得最稳。”我没有说“我不怪你”,也没有说“谢谢你”,可这句话里的信任与接纳,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有力量。

      小张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心,红绳勒进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他猛地抱住我,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哭声被风声掩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汹涌:“阿姨!谢谢您!谢谢您!”

      我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这把钥匙,锁着的不仅是阿明的房间,更是李阿姨对儿子的思念,对过往的执念。而现在,她把钥匙交给小张,就是把这份思念与执念,连同自己的晚年,一起托付给了这个值得信赖的孩子。

      风雨还在继续,可此刻的顶楼,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两个思念着同一个人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坦诚相对。

      “好了,孩子,别哭了。”我轻轻推开他,擦干脸上的泪水,“花盆碎了没关系,只要人好好的就行。阿明的骨灰还在泥土里,我们以后再找个花盆,把他重新种起来。”

      小张点了点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藏了一件稀世珍宝。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嗯!阿姨,等台风停了,我就去给阿明哥买个最好的花盆,我们一起把玉露重新栽上。”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风渐渐小了一些,雨点也变得稀疏起来。小张扶着我,慢慢走下楼。回到屋里,他给我倒了杯热水,又拿出毛巾,小心翼翼地帮我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雨水。

      “阿姨,您先坐着歇会儿,我去把顶楼的花盆收拾一下,免得待会儿又下雨,泥土都冲下来了。”小张说完,就要起身。

      “别去了,外面还在下雨,等雨停了再说。”我拉住他,“你也淋湿了,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别着凉了。”

      小张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从衣柜里拿出阿明生前穿的旧衣服,递给小张:“这是阿明以前的衣服,你穿着应该合身,先凑活着换一下吧。”衣服是一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领口还留着阿明最喜欢的那种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小张接过衣服,眼眶又红了。他拿着衣服走进卫生间,很快就换好了出来。阿明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稍微有些宽松,却莫名地合适。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阿明年轻时的样子,心里既酸楚又欣慰。

      那天下午,小张一直陪着我。我们坐在沙发上,聊了很多关于阿明的事情。小张说起他们大学时的趣事,说起阿明对多肉的痴迷,说起阿明生病时的坚强,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也说起阿明小时候的事情,说起他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说起他成为一名优秀的设计师后的骄傲。

      聊到尽兴时,小张突然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画着一株小小的玉露。“阿姨,这是阿明哥的多肉笔记,他走后我一直带在身边。”小张把笔记本递给我,眼神里满是怀念,“他以前每次养出新的多肉,都会记下来,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甚至什么时候晒太阳,都写得明明白白。”

      我接过笔记本,翻开来看。里面是阿明熟悉的笔迹,娟秀而有力,每一页都画着不同的多肉图案,旁边标注着详细的养护心得。翻到最后几页,上面画着一盆盛开的玉露,旁边写着一行字:“等妈妈退休了,就给她种满一阳台的玉露,让她每天都能看到阳光和绿色。”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手指轻轻抚摸着笔记本上的字迹,像是在抚摸阿明的脸颊。

      “这孩子,总是这么贴心。”我哽咽着说,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

      小张看着我,轻声说:“阿姨,等天气好了,我就按照阿明哥的笔记和设计图,帮您把顶楼重新布置一下。”他顿了顿,补充道,“阿明哥走之前,特意画了一张顶楼的设计图,说等他病好了,就帮您把顶楼重新布置一下,让您能更舒服地养花。这张图,他一直夹在笔记本里,我一直没敢给您,怕您看到了伤心。”

      我点了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有小张在,有这本笔记在,有这些多肉在,阿明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小张一大早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陶瓷花盆,还有一些新的花土和工具。花盆是淡蓝色的,上面画着精致的多肉图案,和阿明笔记本里画的一模一样。

      “阿姨,我去花店挑了好久,觉得这个花盆最适合阿明哥。”小张把花盆递给我,眼神里满是期待,“这是仿照阿明哥笔记里画的样式买的,他肯定会喜欢。”

      我接过花盆,满意地点了点头:“真好看,阿明肯定会喜欢的。”

      我们一起上了顶楼,小张先把破碎的花盆碎片清理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混合着阿明骨灰的泥土装进新的花盆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颗粒土,轻声说:“这是阿明哥当年特意留的,说玉露要掺着这个才长得好。”他把颗粒土均匀地撒在花盆里,动作轻柔而虔诚。

      我则在一旁,轻轻地把枯萎的玉露植株扶起来,放进新的花盆里,再填上花土,压实。“阿明,我们给你换了个新家,你要好好的,早点长出新芽来。”我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期待。

      小张也蹲在一旁,看着花盆里的玉露,轻声说:“阿明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姨,也会照顾好你的玉露。以后,我们都会陪着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放在花盆旁边,像是在给阿明一个承诺。

      接下来的几天,小张每天都会来看看玉露,帮它浇水、松土、晒太阳。他按照阿明笔记里的方法,严格控制浇水的量和时间,甚至会像阿明当年那样,用小刷子轻轻刷掉玉露叶片上的灰尘。

      李阿姨也每天都会上顶楼,坐在玉露旁边,跟阿明说说话,聊聊家常。她会把阿明房间里的多肉架子搬出来,摆在顶楼的阳光最好的地方,按照阿明笔记里的设计,一点点把顶楼布置成阿明想要的样子。

      一周后的一个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提着喷壶上了顶楼。当我的目光落在那盆玉露上时,突然愣住了。在枯萎的叶片中间,竟然冒出了一点点嫩绿的新芽,小小的,嫩嫩的,像一颗小小的翡翠,在阳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

      “阿明!阿明!你看!你的玉露发芽了!”我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小张也刚好来了,听到我的声音,连忙跑了过来。当他看到那株小小的新芽时,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哽咽着说:“太好了!阿明哥!太好了!你看到了吗?玉露发芽了,阿姨也好好的,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他没有说“我想你”,可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包含了他所有的思念与坚守。

      “这孩子,真的回来了。”我笑着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张看着我,也笑了,眼里闪着泪光:“阿姨,这是阿明哥在回应我们呢。他知道我们都在想他,知道我们会好好照顾彼此。”

      阳光洒在顶楼的多肉上,洒在那盆发芽的玉露上,也洒在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温暖而明亮。

      阿明没有离开,他化作了这株玉露,化作了顶楼的阳光和清风,化作了小张口袋里的钥匙和怀里的笔记,化作了小张的陪伴,永远留在了我的身边。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耳边传来了熟悉的闹钟声。我知道,我该离开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盆发芽的玉露,看了一眼小张,心里充满了不舍。

      再次睁开眼睛,我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窗外阳光明媚,鸟儿在枝头唱歌,和顶楼的阳光一样温暖。

      作为一个父母双亡、常年在异维度穿梭的灵魂,我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冷眼旁观,习惯了不投入过多的情感。这世间的团圆与牵挂,大多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漂浮的过客,见证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却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温暖。

      可这一次,意识附身李阿姨的经历,却像一束微弱的光,照亮了我内心深处那片长久荒芜的角落。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可以如此深刻,如此坚韧,哪怕跨越生死,也能温暖彼此的岁月。

      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阳光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那一丝淡淡的怅然。李阿姨有小张,有阿明留下的念想;而我,只有这一间空荡荡的出租屋,和日复一日、不知终点的意识穿梭。

      但或许,这就够了。我不需要拥有,能作为旁观者,见证这样一场跨越生死的坚守与理解,感受这份不掺杂质的温暖,对我而言,已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闹钟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提醒着我现实与异维度的边界。我轻轻关上窗户,转身走出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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