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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鼠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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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棚区时,夜幕已经彻底降临。
几处篝火在空地中央燃烧,勉强驱散寒意。
药棚那边传来刘郎中指挥学徒煎药的声音,混合着病患压抑的呻吟,构成这个夜晚的背景音。
付原抱着阿炭,快步走向裴青为她安排的那间简陋厢房。
说是厢房,其实只是原本堆放杂物的土坯房,收拾出来勉强能住人。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付原忙把门掩上,借着窗外透进的篝火光,将阿炭小心放在墙角的木板上。
它的蓝眼睛在昏暗光线中显得格外幽深,呼吸很弱,肚子几乎看不见起伏。
“……付原……”
嘶哑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断断续续,像是信号不良。
“我在。”付原蹲下身,压低声音,“你是系统?还是阿炭?”
“……融合……不稳定……能量低……”
猫的爪子动了动,“……这个世界……规则异常……时间流速……空间结构……与数据库不符……”
付原的心沉了沉。
果然,不仅仅是穿越到古代这么简单。
“说清楚点,什么异常?”
“……无法完整扫描……权限不足……但可以确定……这不是原定任务世界……也不是你原本的时空……”系统的声音越来越弱,“……我的能量……只够维持基本连接……你必须……活下去……获取信息……找到锚点……”
“锚点?什么锚点?”
付原追问。
但阿炭的眼睛已经半闭上,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像是普通猫睡着时的声响。
无论付原再怎么呼唤,那断断续续的电子音都没有再响起。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现在知道了三件事:第一,阿炭体内确实有系统的残留意识。
第二,这个世界有问题。
第三,她需要先活下去,才能弄清真相。
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阿昌:
“付大夫,裴大人让你过去一趟,有事商议。”
付原迅速用一块旧布将阿炭盖好,起身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裙,打开门:
“好。”
裴青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里等她。
棚内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
裴青的面前摊着一张简陋的城防图,上面用炭笔画着几个圈。
“坐。”裴青头也没抬,指了指对面的木凳。
付原坐下,安静等待。
裴青盯着地图看了片刻,终于抬起头:
“今天你看过的病人,按你的法子,有几成把握?”
“如果药材能跟上,护理得当,轻症的有七成把握能好转,重症的……”
付原顿了顿,“三成,或许更低,但比现在的治法,存活率应该能提高一些。”
“三成……”
裴青重复了一遍,手指在地图上轻敲,“不够,但总比没有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什么。
油灯的火苗在裴青眼中跳跃。
“付原,”她终于开口,语气比白天更加严肃,“有些话,本不该对你说,但你今日所为,让我觉得……你或许不是寻常流民。”
付原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洛州最近不太平。”
裴青压低声音。
“北边……可能要来人,具体是什么人,为什么来,我不能多说,但你只需要知道,在那些人到来之前,我们必须让这场瘟疫看起来是可控的,你明白吗?”
付原心中一动。
裴青透露的信息虽然模糊,但结合之前看到的一些细节,例如城墙上有修补的痕迹,路上偶尔能看到携带武器的乡勇,以及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付原大概能猜出几分。
外敌?还是政权有变故?
“我明白。”
付原点头,“疫病失控,必生大乱,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
裴青直视她的眼睛。
“从明天开始,棚区所有病人的护理章程,由你来定。
刘郎中那边,我会去说,药材、人手,只要合理,我可以调配,但我需要看到效果。
三天之内,重症患者的死亡人数必须降下来,轻症的要开始好转。”
三天。
付原在心里快速盘算。
时间紧迫,但并非不可能。
“好。”
她爽快应下。
“但我需要几样东西:干净的布匹,最好是煮沸晒干过的,更多的水缸,保证随时有烧开晾温的饮用水,还有石灰,或者生石灰,用来洒在污物堆积处和病棚周围。”
裴青一边听一边在纸上记下:
“布匹可以想办法,水缸也好办,石灰……城西砖窑或许有存货,我让阿昌明天一早去问。”
付原补充道,“还有……所有照顾病人的人,必须严格按照我说的步骤洗手、换衣,一旦有人出现发热迹象,立即隔离,不得再接触其他病人。”
裴青点头:“这些你来安排,我会让阿昌配合你。”
正事谈完,裴青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她收起地图,忽然问:
“听说你今日在祠堂,看到了只野猫?”
付原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只野猫,瘦得皮包骨头,许是饿急了想找吃的,我扔了半块饼,它就跑了。”
裴青盯着她看了两秒,没再追问,只是说:
“祠堂那边少去,这阵子不太平,有些流言……说是有邪祟作乱,你是外乡人,还是避嫌为好。”
“多谢裴大人提醒。”
付原低头道。
离开指挥棚时,夜风更冷了。
付原裹紧身上的粗布衣,快步走回厢房。推开门,阿炭还蜷在墙角,呼吸平稳了些,似乎是睡着了。
她在床边坐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着掌心。
皮肤下的灰色纹路几乎看不见了,义体似乎在这个世界完全失效。
她又尝试在脑中呼唤系统,依旧没有回应。
只有墙角那只奄奄一息的猫,是她在两个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
付原躺下来,盯着黑漆漆的房梁。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沈一然还活着吗?
顾梦川会不会追来?
还有沈初……那个刚刚开始学会反抗的Omega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在脑中盘旋,却没有答案。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无论是为了这里的人,还是为了她自己,她都必须在这场瘟疫中活下来。
只有活着,才能找到回去的路。
只有活着,才能弄清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夜深了。
棚区偶尔传来几声咳嗽,远处城墙上的梆子声在夜风中飘荡。
付原在陌生的气味和声响中,渐渐沉入不安的睡眠。
而在洛州城北的官道上,一队黑衣士兵正趁着夜色疾驰。
马蹄裹着布,踏在黄土路上只有沉闷的声响。
为首的人勒住马,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的烽火台轮廓。
“还有多久?”
她问,声音低沉。
“回大人,四日可达。”
身后的人答道。
“传令下去,进城后直接去府衙,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是。”
马队继续前行,消失在夜色深处。
付原在鸡鸣第一声中就睁开了眼。
天还没亮透,灰白的光线从木窗的缝隙漏进来。
阿炭也醒了,正试图站起来,四条细腿打着颤。
“别动。”付原轻声说,起身走过去。
蓝眼睛看向她,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咕噜声,发出的不再是系统断断续续的电子音,更像普通动物。
付原小心地摸了摸它的头,掌心能感觉到微弱的温度。
还好,还活着。
她从怀里掏出昨晚剩下的一点干粮,掰碎了放在手心凑过去。
阿炭低头嗅了嗅,迟疑片刻,还是小口小口地舔食起来。
等它吃完,付原才站起身,用旧布重新把它盖好:“待在这儿,别出去。”
推开门,晨雾还没散尽,棚区已经有人开始活动。
几个妇人抬着大锅在空地中央生火,几个乡勇模样的人在整理柴垛。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臭味被晨风冲淡了些,但依然顽固地存在着。
付原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朝指挥棚走去。
裴青比她起得还早,正站在药棚外跟刘郎中说话。
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起了争执。
“石膏已经用了三斤,昨日试药的五个重症,两个死了,三个还在烧!”
刘郎中的声音带着怒气,“我说了那法子不行!”
“刘老,”裴青的声音还算平静,“死了的那两个,本就是最重的。活着的三个里,有一个今早热度退了些,能喝下半碗粥了。”
“那又如何?不过是侥幸……”
“付大夫来了。”裴青打断他,转头看向付原,“正好,你来看看。”
付原走过去,朝刘郎中点点头,后者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她也不在意,跟着裴青进了药棚。
三个试药的病人躺在最里面的草席上。付原蹲下身,仔细检查。
第一个老人呼吸急促,脸上潮红未退,但脉搏比昨天稍稳了些。
第二个中年男人还在昏睡,但额头摸上去没那么烫手了。
第三个是年轻妇人,正半睁着眼,看到付原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能喂水吗?”付原问旁边照顾的妇人。
“能,早上喂了小半碗米汤,没吐。”
付原心里松了口气。
至少,方向没错。
她站起身,对裴青说:
“石膏的量可以再调整,但对这种热毒深重的,清热是首要,另外,我昨晚想了想,或许可以试试在药方里加一点知母,配合石膏滋阴清热,避免过伤津液。”
一直背对着她们的刘郎中忽然转过头:“知母?你懂配伍?”
“略知一二。”付原学着古人的语气说,“家父曾教过,石膏配知母,如白虎汤之意,清阳明气分大热最效。”
她说这话时相当自信。
读研究生时,虽然主攻的方向是神经内科,但付原总喜欢忙里偷闲看点中医古籍当放松,张仲景的《伤寒论》也读了不少。
现在正好派上些用处。
至于家父这个称呼嘛……反正吹牛也不犯法。
刘郎中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的怒色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审视。
“白虎汤……你竟知道这个方子。”
“侥幸读过些医书。”
刘郎中没再说话,转身走到药柜前,翻找起来。
片刻后,他抓出一小把干枯的根茎:
“知母还有这些,够配几剂。”
裴青脸上露出今天第一个浅淡的笑容:
“那就按付大夫说的,调整方子,刘老,您经验丰富,用量上还得您把关。”
这话说得漂亮,既给了付原施展的空间,又保全了刘郎中的面子。
老头脸色缓和不少,点了点头:“老夫省得。”
接下来的几天,付原几乎没怎么合眼。
她白天在棚区巡查,指导妇人们如何给病人翻身、擦洗、喂水,又督促乡勇定时洒扫、焚烧污物。
不仅如此,她还要和刘郎中讨论药方调整,记录每个病人的变化。
晚上回到厢房,就在油灯昏暗的光线整理病例,试图从中找出规律。
在这个过程中,她也从各种零碎的交谈中,慢慢拼凑出这个世界的轮廓。
这里确实叫洛州,是南陈国北境的重镇。
但三个月前,南陈与北燕在边境爆发大战,陈军大败,连丢三城。
如今议和条款已定,洛州及周边三县,即将划归北燕。
消息是十天前传到城里的。
当时的刺史连夜带着家眷和库银跑了,留下个烂摊子。
裴青这个户曹掾史,本是管户籍钱粮的,硬是被推出来主持大局。
“裴大人也不容易。”
一天傍晚,付原在给一个老妇人喂药时,听旁边帮忙的李婶低声说。
“上头的人都跑了,就她留下,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在城里,也没带走。”
“她成亲了吗?”
付原随口问。
李婶摇摇头:
“听说定过亲,未婚夫死在三年前的边患里了,之后就一直没再议亲。”
付原手上动作顿了顿。
又过了两天,她从阿昌那里听说更多。
裴家本是洛州本地的小士族,裴青的父亲裴仲丙曾做到郡丞,早逝。
她是独女,自幼读书习武,十八岁通过吏部试,成了洛州为数不多的女官。
这些年,裴青也算是勤勤恳恳,在百姓中风评不错。
“本来今年考核过了,就能调回京里任职。”
阿昌一边帮着抬水缸,一边叹气。
“这下好了,全完了。”
“北燕……会怎么对待留下的官员?”
付原问。
阿昌脸色黯了黯:
“谁知道呢,听说燕人野蛮,对南人尤其苛刻,前年攻破泾阳城,守城官员全杀了,家眷充作奴隶……”
他没再说下去。
付原也没再问。
到第三天傍晚,裴青叫她去指挥棚。
油灯下,她递过来一张纸:“你看看这个。”
纸上记录着这几日的疫情数据。
付原快速扫过一边。
重症死亡人数从第一天的九人,降到今天的三人,轻症新增人数也在减少,有十一人高热退去,转入恢复期。
“效果出来了。”裴青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欣慰。
“还不够。”
付原放下纸,“传染源还没完全切断,我这两天注意到,城西那片棚户区,几乎家家都有病人,那里地势低洼,污水横流,怕是病根所在。”
裴青揉着眉心:
“我知道。但那边住的多是逃难来的流民,不归官府管辖,前几日派人去,差点起了冲突。”
“让我去试试。”付原说。
裴青抬起头:“你?”
“我是大夫,又是外乡人,他们或许更容易接受。”
付原顿了顿,“而且,我想看看那里的环境,或许能找到更根本的解决办法。”
裴青沉默良久,终于点头:
“好,但必须带阿昌和两个乡勇一起去,天黑前必须回来。”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付原带着简易的药箱,跟着阿昌往城西走。
越往西,道路越泥泞,房屋越破败。
空气中那股腐臭味又浓烈起来,还混合着排泄物的气息。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蹲在路边,看到他们,一哄而散。
阿昌脸色紧绷,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付大夫,小心些,这边的人……不太讲理。”
付原没说话,目光扫过路边的水沟,沟里泛着可疑的泡沫,几只老鼠的尸体漂浮在上面。
她在一处窝棚聚集的地方停下。
这里大约住了二三十户,窝棚歪歪斜斜挤在一起,几乎不见天日。
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正在空地上生火煮着什么,看到他们,立刻警惕地站起来。
“诸位莫怕。”
付原上前一步,声音放轻,“我是大夫,来看看有没有生病的人。”
妇人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
这时,最里面的窝棚里传来咳嗽声。付原循声走过去,掀开草帘。
里面躺着一家五口。
父母和三个孩子,全都面红耳赤,身上起疹。
最小的孩子已经昏过去了,呼吸微弱。
付原的心沉了下去。
她蹲下身,仔细检查。
病症和棚区的一样,但更重。
这家人连出去领药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这里等死。
“阿昌,回去叫人,把这家子抬到棚区去。”
付原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再找几个乡勇过来,把这片的污水沟全部填平,还有,告诉裴大人,我需要更多的石灰,和烧水的锅。”
阿昌愣了一下:“可是付大夫,这不合规……”
“快去!”付原难得提高了声音,“孩子快不行了!”
阿昌咬了咬牙,转身跑了。
付原留下来,开始给这家人做最简单的处理,喂水,擦身,把窝棚通风,事必躬亲。
周围的妇人慢慢围过来,有人小声问:
“你……你真能治这病?”
“能。”付原头也不抬,“但你们得配合。从今天起,所有人喝的水必须烧开,排泄必须去指定的地方,不得随意倾倒。发现有发热的,立刻告诉我。”
她抬起头,看向那些绝望的眼睛:
“这病会传染,但能治,想活下去,就按我说的做。”
人群沉默着。忽然,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捧着半碗浑浊的水:
“大夫……求你,看看我孙子……”
付原接过碗,走到下一个窝棚。
那一整天,她走遍了城西的每一个角落,查出了十七个新病例,全部转移到棚区。
又督促乡勇填平了三条污水沟,付原组织起十几个妇人,在空地中央架起大锅,教她们如何烧水,如何用石灰消毒。
傍晚回到厢房时,她几乎累瘫在地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泥污,嗓子也哑了。
阿炭从角落里挪过来,蹭了蹭她的腿。
付原伸手摸了摸它,感觉猫似乎比前几天有精神了些。
“扫描完成……”
微弱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这次清晰了一些。
“环境数据更新……瘟疫类型推测:鼠疫杆菌变异株……传播途径:鼠蚤、飞沫、接触……有效防治手段:隔离、灭鼠、消毒……”
付原猛地坐直:“鼠疫?”
“可能性87%……”
阿炭的声音又弱了下去,“建议:找到源头……否则……会反复爆发……”
鼠疫。
付原在脑中快速搜索着关于这种古老瘟疫的知识。
高烧、皮疹、呼吸困难……确实像肺鼠疫或败血型鼠疫的症状。
如果是鼠蚤传播,那么灭鼠才是根本。
但在这个时代,谈何容易?
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但思绪却异常清晰。
这个世界有它的规则,皇权、战争、阶级、瘟疫,她不过就是个不幸卷入其中的外来者,又能怎么做呢?
窗外,夜色渐浓。
远处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付原睁开眼,看向墙角蜷缩的阿炭。
“我会找到办法的。”
她轻声说,不知是对猫说,还是对自己说。
“无论这个世界有多难,我都会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