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未读消息 ...
-
巷子里的路灯在身后缩成一个昏黄的小点,像枚即将燃尽的烛火,被重庆深夜的浓墨渐渐晕染开。迟忆背着沉甸甸的琴包,踏着青石板路上未干的水渍往回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老巷里格外清晰,又很快被远处隐约传来的江轮鸣笛吞没。
指尖还残留着拨动琴弦的细微触感,指腹的茧子仿佛还吸附着木质琴身的温润气息,心中因争吵积压的滞涩与烦躁,被旋律一点点疏导开,只剩下淡淡的疲惫,像江面上漂浮的雾气,萦绕在四肢百骸。他走得不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却少了几分出门时的僵硬,多了些被夜色软化的松弛。
老居民楼的楼道里没有声控灯,只有每层转角处挂着一盏瓦数极低的灯泡,电线裸露在外,随着脚步震动微微摇晃,投下的光影也跟着忽明忽暗,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出扭曲的纹路。楼梯扶手锈迹斑斑,指尖触上去是冰凉的粗糙质感,每向上走一步,木板楼梯就发出一声吱呀的呻吟,像是不堪重负的叹息,在空荡的楼道里反复回响。
走到三楼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指尖悬在门把手上,没有立刻转动。门缝里没有透出丝毫光亮,屋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想来母亲已经睡下了。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站了片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还未完全平息——母亲那句“跟你爸一样不务正业”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不深,却隐隐作痛;而那句“我一个人把你拉扯到大”,又让他满心酸涩,连反驳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关门的瞬间,他刻意放轻了力道,金属门闩咬合时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声,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背靠着门板滑坐下去,琴包还压在肩头,沉甸甸的重量却成了唯一的慰藉。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楼外偶尔传来的蝉鸣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孤独。他不是生气母亲的不理解,而是无力——无力向她解释音乐不是逃避,而是支撑他走过那些沉默日子的支柱;无力让她相信,伯克利不是遥不可及的梦,而是他拼尽全力想要触碰的未来。
他其实明白母亲的不容易。从他七岁那年,父亲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离开家,留下一张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后,就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那些年,母亲打了好几份工,白天在服装厂踩着缝纫机,晚上去夜市摆摊卖小饰品,常常要到后半夜才回家,第二天天不亮又要起床准备他的早饭。他见过母亲被缝纫机针扎破的手指,见过她因为进货时与人讨价还价而红过的眼眶,也见过她在深夜里对着父亲的旧照片默默流泪的背影。
可理解与妥协是两回事。音乐于他,从来不是可有可无的消遣,而是救赎。在他因为自闭谱系特质而无法融入集体,被同学孤立、嘲笑时,是吉他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沉默的午后;在他因为语言障碍而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憋得快要崩溃时,是琴弦的震动给了他喘息的出口。伯克利也从来不是随口说说的梦,是他每天清晨五点就爬起来背雅思单词,是他放弃所有周末和假期泡在琴房,是他对着视频一点点琢磨指弹技巧,用无数个日夜堆砌起来的信仰。
他在门口坐了约莫十分钟,直到肩头的酸痛让他回过神来,才缓缓站起身,换好拖鞋,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生怕惊扰了母亲的睡眠。
客厅的餐桌上,防蝇罩下扣着几个盘子,旁边压着一张黄色的便利贴。他走过去,拿起便利贴,母亲略显潦草却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饭在电饭煲保温,记得吃。妈话说重了,对不起。高二了,妈只是怕你苦。”
寥寥数语,没有多余的解释,却道尽了所有的焦虑与歉意。迟忆捏着那张小小的便利贴,纸张柔软的边缘摩擦着他的指腹,带着母亲指尖残留的温度。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开灯,就着玄关的微光,掀开防蝇罩,快速扒了几口还带着温度的米饭和番茄炒蛋——味道依旧是他从小吃到大的模样,酸甜适中,藏着母亲笨拙的关怀。他没有多吃,简单填了填肚子,便将碗筷清洗干净,放回原位,一切都恢复成他进来时的样子,仿佛无人打扰过。
他拿起琴包,轻手轻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推开房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是雪松味的空气清新剂混合着旧书本的油墨香,这是他独有的小天地,也是他在这个喧嚣世界里唯一能完全放松的角落。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张书桌靠着窗户,上面堆着几本雅思教材和物理课本,墙角放着一个简易的书架,塞满了各种音乐理论书和吉他曲谱,而他的Martin吉他,就静静地靠在书架旁,在黑暗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来自洪崖洞的零星霓虹,摸索着将琴包放在地上,拉开拉链,小心翼翼地将吉他取出来,放在腿上轻轻擦拭。指尖抚过琴箱边角的磨损痕迹,那是去年搬琴时不小心磕在楼梯扶手上留下的,此刻却像是一个温暖的印记,提醒着他这份热爱的重量。他抱着吉他坐了一会儿,没有弹奏,只是将脸颊贴在冰凉的木质琴身上,感受着那份熟悉的触感,心中的最后一丝烦躁也渐渐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缝隙。深夜的江风带着嘉陵江特有的水汽,扑面而来,夹杂着远处火锅店飘来的浓郁香气,还有市井深处隐约的喧闹声。窗外,夜色正浓,洪崖洞的灯火依旧璀璨,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像是童话里的城堡,长江索道带着橘红色的光晕,在墨色的江面上缓缓穿行,跨江大桥的灯带蜿蜒曲折,将江水染成一片流动的星河。
重庆的夜景很美,美得让人沉醉,可这份美却与迟忆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看着那些嬉笑打闹的人群,心中没有丝毫波澜。他从来都是一个旁观者,习惯了站在人群之外,用沉默和音乐包裹自己,隔绝那些他无法理解、也不愿融入的喧嚣。自上高中以来,他就没交到过朋友——自闭谱系特质让他很难理解人际交往中的潜台词,眼神接触会让他局促不安,嘈杂的环境会让他头晕耳鸣,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班级里最沉默的存在,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独自悬浮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终于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冷白色的灯光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映着他清瘦的身影,也照亮了书桌上摊开的雅思词汇书。他走到书桌前坐下,脱下身上的T恤,露出单薄却匀称的脊背,皮肤上还残留着夜色的微凉。他拿起放在桌角的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发,水滴顺着脖颈的曲线滑落,滴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紧接着,一连串的震动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迟忆很少关注社交软件,班级群更是常年处于“免打扰”状态,此刻的震动频率,对他而言有些突兀。他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是高二(3)班的班级群,消息正以刷屏的速度不断弹出,红色的未读数字飞快地上涨,很快就突破了三位数。他手指滑动屏幕,快速浏览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大多是同学们的闲聊和八卦,核心只有一个——明天班里要来转校生。
「刚听老班说的!明天咱们班要转来一个新同学!」
「真的假的?高二了还转校?」
「千真万确!我妈跟老班是同事,亲口说的!」
「听说从七中转来的!」
「哇!七中为什么要来咱们学校?难道是成绩不好被劝退了?」
「别瞎说!听我妈说成绩超级好,还是物理竞赛大佬呢!」
「物理竞赛?那也太牛了吧!咱们班物理平均分简直惨不忍睹……」
「不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啊?长得怎么样?」
「大概率是男生吧,七中竞赛大佬好像大多是男生」
「明天就能见到了!好期待啊!希望是个好相处的!」
「有没有可能是个帅哥?祈祷祈祷?」
「+1!希望是个又帅又厉害的学神!」
群里的消息还在不断刷新,夹杂着各种夸张的表情包和起哄的言论,热闹得像是在举办一场小型派对。迟忆的目光在屏幕上快速扫过,那些兴奋的、好奇的、八卦的文字,在他眼里就像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新的面孔,陌生的气息,未知的性格,这意味着既定的班级生态可能被打破,意味着他或许要被迫应对更多不必要的社交场景——这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反而充满了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丝毫好奇,更谈不上期待。对他来说,高中生活的意义只在于两点:一是考上伯克利需要的文化课成绩和雅思分数,二是能有足够的时间练习吉他。除此之外的一切,无论是班级里的八卦传闻,还是新同学的到来,都像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无法在他的心里激起任何涟漪。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音乐和梦想,容不下多余的人和事。
他盯着屏幕看了片刻,没有回复,甚至没有点开任何一条消息的详情,只是随手将手机扔回桌面,屏幕的光亮很快再次暗了下去,仿佛刚才那场喧嚣的群聊从未发生过。他没有再去关注群里是否有新的消息,也没有再去想那个素未谋面的转校生,而是伸手拿起放在书桌一角的雅思词汇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书页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乱的思绪摒弃在外,目光专注地落在单词上,开始低声朗读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每个单词的发音都标准而流利,带着长期练习的熟练度。
在房间里轻轻回荡。他读得很认真,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这本书。偶尔遇到生僻的单词,他会停下来,拿出笔在旁边标注上音标和释义,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与窗外隐约的江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独特的夜曲。
他其实并不喜欢背单词,枯燥又乏味,远不如弹奏吉他来得快乐。但他知道,这是通往伯克利的必经之路,是实现梦想必须付出的代价。就像母亲说的,现实很残酷,他不能只靠着一腔热血和对音乐的热爱就去闯荡世界。他需要用成绩给自己铺路,用雅思分数敲开梦想的大门,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摆脱母亲口中“不务正业”的标签,才能真正拥有追求热爱的自由。
时间在一页页翻过的书页和一声声单词朗读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洪崖洞的灯火渐渐变得稀疏,江轮的鸣笛也越来越远。迟忆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书页上,洇湿了一角纸页。他却像是没有察觉一般,依旧专注地朗读着,声音里没有丝毫疲惫,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指尖的茧子与纸张摩擦,带来一种熟悉的质感。就像他抚摸吉他琴弦时的感觉一样,这种触感能让他感到安心,让他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靠近梦想,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母亲口中那个令人窒息的“现实”。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还没离开家的时候,也曾抱着一把旧吉他,坐在阳台上弹奏。那时候的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父亲身上,琴弦的震动声温柔而治愈。他那时候不懂音乐,却喜欢趴在父亲腿上,听着那些不成调的旋律,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起来。后来父亲走了,带走了那把旧吉他,却在他心里种下了音乐的种子。如今他抱着自己的吉他,弹奏着属于自己的旋律,像是在延续某种未完成的约定。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朗读,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喉咙,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合上书,将书签夹好,放在书桌的正中央。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墙角的吉他上,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是他今晚为数不多的笑容,纯粹而温暖。
无论明天会遇到什么,无论那个转校生是谁,无论高二的生活有多艰难,只要还有吉他,还有音乐,还有这个为之努力的梦想,他就不会迷茫,不会退缩。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躺下,没有拉灭台灯,只是将灯光调到最暗。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房间的一角,也照亮了他平静的睡颜。他的呼吸渐渐均匀,眉头舒展,脸上没有了白日里的执拗与疏离,只剩下孩童般的纯净。
窗外,重庆的夜色依旧温柔,江风轻轻吹拂着窗帘,带来远方的气息。明天,确实会有些不一样了。但对迟忆而言,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