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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哑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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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重庆,暑气像一块被晒得滚烫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老教学楼的窗户敞开着,却吹不进一丝清凉,反而将远处马路上的鸣笛声、巷弄里的吆喝声,还有校园里此起彼伏的蝉鸣,一股脑地卷了进来,在教室里交织成一片粘稠的喧嚣。唯有窗外那棵老黄桷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浓密的绿荫,将些许毒辣的阳光挡在外面,给靠窗的角落留了一片难得的阴凉。
迟忆就坐在这片阴凉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墙壁。这是他从高一就养成的习惯,靠着墙,能让他感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仿佛身后有了依靠,就不用时刻警惕着突如其来的靠近。他面前的课桌上,摊开的不是高二的文化课课本,也不是被他翻得卷边的雅思词汇书,而是一本封面印着吉他图案的《基础乐理》。书页已经被反复翻阅得有些陈旧,边缘微微卷曲,上面用不同颜色的荧光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重点,空白处还画着一些简易的和弦示意图,那是他自己摸索着画下来的,方便记忆。
他看得格外专注,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的书页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像撒了一把跳跃的碎金,随着风的吹动轻轻晃动。他的手指捏着一支黑色的水笔,在“节奏型”的注解旁轻轻敲击着桌面,指尖起落的频率,恰好契合着他脑海里循环的一段吉他指弹旋律。对迟忆而言,乐理知识从来都不是枯燥的公式和规则,而是吉他弦上流淌的旋律的骨架,每一个音符的时值、每一段节奏的起伏,都藏着让他着迷的秩序感。这种秩序感,能让他暂时逃离现实世界的混乱与不可控,沉浸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安静而纯粹的小天地里。
他已经完全投入到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以至于当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时,他第一时间并没有察觉,直到一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香飘进鼻腔,他才像被触碰的含羞草一般,瞬间绷紧了全身的神经。
这味道他太熟悉了——是夏时恩。
那个上午刚转来的、在班里掀起一阵小风波的转校生。
迟忆的身体瞬间僵住,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可那些原本清晰的音符和注解,此刻却像被打了马赛克一样,变得模糊不清。大脑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思绪都瞬间凝固,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盘旋:他怎么会过来?
这个念头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他的心头。
上午的场景还清晰地烙印在迟忆的脑海里。夏时恩站在讲台上,只用一句“大家好,我叫夏时恩”便结束了自我介绍,语气清冷,眼神平静,没有丝毫想要与众人拉近关系的热情。课间时,有几个性格外向的女生凑过去,想问问他是从七中哪个班转来的,物理竞赛到底有多难,他也只是言简意赅地回应,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多余的话语,那份疏离感像一层薄冰,清晰地划清了他与其他人的界限。就连老师让他选座位时,他也毫不犹豫地走向了最后一排——这个被所有人刻意回避的、靠近“哑巴”迟忆的空位。
所有人都对夏时恩敬而远之,觉得他高冷、难接近。可现在,这个对所有人都冷淡疏离的转校生,却主动走到了他的身边。
迟忆想不明白。他明明是班里最沉默、最“奇怪”的人,被贴上了“哑巴”的标签,被同学孤立,被老师忽视,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为什么夏时恩会例外?难道是自己摊开的乐理书引起了他的好奇?还是说,他只是觉得无聊,想找个“不会说话”的人打发时间?又或者,他是想探究一下这个“哑巴”同桌到底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话?
各种猜测在迟忆的脑海里翻涌,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虑。他下意识地想把书合上,将自己重新封闭起来,像往常一样用沉默和疏离来应对一切可能的社交。可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等待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嗨,迟忆同学。”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上午课堂上的声音更轻,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弧度,像是怕惊扰了这午后的宁静,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什么。那声音像秋日清晨的露水,带着几分凉意,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窗外的蝉鸣和教室里的喧嚣,精准地钻进了迟忆的耳朵里。
迟忆的心跳漏了一拍,耳朵瞬间热了起来,像被滚烫的热水烫过一样。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夏时恩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侧脸上,那目光不算锐利,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原本就不擅长应对突发的交流,此刻更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这种熟悉的失语感,让他感到一阵恐慌,手心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只能僵硬地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手指紧紧攥着笔,笔尖几乎要将书页戳破。
夏时恩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沉默,目光落在他摊开的《基础乐理》上,语气依旧是那种淡淡的、不带过多情绪的调子,却莫名让人觉得没有压迫感:“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乐理书,请问你是对乐理有什么兴趣吗?”
问题很普通,就像同学之间随口的闲聊,没有打探隐私的冒犯,也没有过分热情的熟稔。可对迟忆而言,这却是一道难以作答的难题。他想开口回应,可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枷锁锁住,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甚至蔓延到了耳根,那种被注视着的、无法回应的窘迫感,让他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
情急之下,他猛地想起了桌角的草稿本。那是他平时演算数学题、记录吉他和弦的本子,此刻像是一道救命符,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几乎是慌乱地伸出手,抓过那本封面有些磨损的草稿本,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因为过于紧张,他的手腕微微颤抖,字迹显得有些潦草,却依旧清晰可辨。他飞快地写下几个字,然后像是怕被拒绝一样,几乎是用推的方式,将本子小心翼翼地推到了两人桌子中间的位置。
白色的纸页上,黑色的字迹透着一丝急切:
「我学吉他。」
写完这行字,迟忆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微微颤抖着,连忙收回手,放在桌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缓缓抬起头,第一次主动看向了夏时恩。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夏时恩。
夏时恩的侧脸线条很利落,鼻梁高挺,下颌线的弧度清晰而柔和。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让他那张清冷的脸庞多了一丝柔和。他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此刻,他正低头看着桌上的草稿本,眼神专注,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迟忆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像是有一只小鹿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看着夏时恩的眼睛,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瞳孔是深邃的黑色,像深夜里平静的湖面,此刻正倒映着草稿本上的字迹,也倒映着他自己的影子。
他期待着夏时恩的反应,期待着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期待着他能说点什么。可夏时恩只是静静地看着本子,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动笔回应。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迟忆的心里渐渐升起一丝不安,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写得不够清楚?还是说,夏时恩对吉他根本不感兴趣?又或者,他觉得自己用本子交流的方式很奇怪?
各种负面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滋生,让他刚刚鼓起的勇气一点点消散。他的目光开始躲闪,不敢再直视夏时恩的眼睛,只能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他再次拿起笔,在“我学吉他”这四个字的旁边,飞快地画了一个简易的小吉他。那是一个很可爱的简笔画,圆圆的琴箱,长长的琴颈,几根简单的线条勾勒出吉他的轮廓,虽然算不上精致,却透着一股笨拙的真诚。
画完之后,他抬起头,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纸上的小吉他,然后又看向夏时恩,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不知道夏时恩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意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幼稚。
夏时恩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吉他上,嘴角的笑意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个很温柔的笑容,不像平时那样清冷疏离,反而像是冰雪消融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迟忆的目光,没有移开,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和赞许。
“画得很像。”夏时恩开口说道,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更柔和了一些,“你弹吉他多久了?”
听到他的夸奖,迟忆的脸颊瞬间红了,像熟透的苹果。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认真地夸奖他的画,也是第一次有人对他的爱好表现出兴趣。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紧张和不安瞬间被喜悦取代。他连忙低下头,在草稿本上写下:
「三年了。」
这一次,他的字迹比刚才工整了许多,也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写完后,他将本子轻轻推到夏时恩面前,然后继续低着头,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夏时恩看着纸上的字,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自己的笔,在迟忆画的小吉他旁边,也画了一个简笔画。
他画得很快,线条流畅而利落。那是一本打开的书,书的封面上写着两个小小的字:“法律”。虽然也是简笔画,却比迟忆的小吉他更精致一些,能清晰地看出是一本书的样子,还有封面上“法律”两个字,工整而清晰。
画完之后,夏时恩抬起头,看向迟忆,语气依旧是那种温和的调子:“如果吉他是你的爱好,那么法律就是我的爱好。”
迟忆的目光落在那本画出来的法律书上,眼睛微微睁大,露出了一丝惊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高冷的转校生,竟然喜欢法律。在他的印象里,喜欢法律的人都应该很严肃、很理性,和夏时恩的气质倒是有几分契合。
他看着夏时恩画的简笔画,又看了看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切感。他觉得,夏时恩用画画来回应自己的方式,真的很有意思。这种无声的交流,没有压力,也没有尴尬,反而让他觉得很安心。
他拿起笔,在夏时恩画的法律书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大拇指。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手势,却代表了他的认可和赞许。他想告诉夏时恩,他觉得法律这个爱好也很棒。
夏时恩看到那个大拇指,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一声很轻的笑声,却在寂静的角落里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看着迟忆,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谢谢。”
迟忆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夏时恩的眼睛,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开心。他觉得,和夏时恩这样用纸笔和画画交流的方式,真的很有趣。不需要开口说话,不需要面对复杂的社交礼仪,只需要用简单的文字和图画,就能表达自己的想法,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教室里的喧嚣依旧,蝉鸣也没有停歇,可迟忆却觉得,自己的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和夏时恩,还有桌上这本承载着两人交流的草稿本。
夏时恩看着迟忆低着头、脸颊微红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是不会说话吗?”
“不会说话”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和谐氛围。
迟忆的身体瞬间僵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难堪。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甚至微微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夏时恩还是问了。他还是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
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糟糕的画面:夏时恩露出嫌弃的表情,然后起身离开;或者像班里其他同学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然后把他“哑巴”的秘密告诉更多的人;又或者,他会露出同情的神色,说着那些让他更加难堪的安慰话。
这些猜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否认,想解释——他不是哑巴,他只是有时候说不出话,尤其是在紧张、焦虑,或者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可越是想解释,喉咙就锁得越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下意识地摇头,动作急促而僵硬,像是在抗拒着这个问题,又像是在否认这个事实。可摇了几下之后,他又想起自己平时对外宣称的就是“不会说话”,如果现在摇头,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谎言?于是他又连忙点头,可点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只能再次摇头。
他就这样在点头和摇头之间反复纠结,脸色越来越白,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无助,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让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散落的黑发遮住了他此刻必定写满慌乱和难堪的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夏时恩看着他如此激烈的反应,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浓浓的懊恼,他不应该这么直接地问出来的,不应该让迟忆这么难堪。他连忙放下笔,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安抚:“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问问。你别紧张,不想说也没关系。”
他的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歉意,没有丝毫的敷衍,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他甚至刻意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的黄桷树,给迟忆留出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平复情绪。
迟忆剧烈起伏的胸口,因为他的道歉和移开的目光,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种被戳破秘密的难堪和恐慌,却依旧萦绕在心头,让他无法平静。他依旧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过了约莫两分钟,夏时恩见迟忆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才重新拿起笔,在草稿本上找了一处空白,认真地写下一行字:
「其实在本子上交流也挺好的,我觉得很有趣。你画的画很好看,很可爱。」
写完后,他没有立刻将本子推给迟忆,而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然后,他又在后面补充了一行字:
「至少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不会被别人发现,也不会被别人听到。」
写完后,他在这两行字的末尾,也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和迟忆之前画的那个很像,带着一种笨拙的呼应。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本子轻轻推到迟忆手边,然后便转过头,拿起自己的书,认真地看了起来,没有再看迟忆,也没有再说任何话,给了迟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这些话。
教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声响。
迟忆趴在桌子上,过了很久,剧烈跳动的心脏才渐渐恢复正常。他偷偷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夏时恩。对方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书,神情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没有丝毫的异样,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中间的草稿本上,落在那两行带着歉意和理解的文字上,还有那个小小的笑脸符号。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冲淡了残留的恐慌和难堪。
夏时恩没有追根问底,没有嘲笑他的“异常”,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嫌弃。他只是用一种最温柔的方式,接纳了他的“沉默”,甚至觉得这种交流方式很有趣。他还说,这是他们两个的秘密。
“秘密”这个词,像一颗投入迟忆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这是他第一次拥有这样的秘密,第一次有人愿意和他分享这样的“秘密”。他觉得,心里某个封闭已久的角落,似乎被撬开了一条缝隙,有阳光和温暖悄悄透了进来。
他沉默地坐了很久,然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那本草稿本。他没有立刻写字,只是反复看着夏时恩写下的那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纸上的字迹挺拔工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