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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空城与坛城 ...

  •   往回开的心态完全不同了。

      来的时候太匆匆,虽然已经看到了空城的景象,实际上根本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常渺冷静下来了,再次看到城市这犹如恐怖片开头般的空寂,心里直发毛。

      人眼的视角类似于一个17mm的广角镜头,两只眼睛加起来视角接近180度,比一般的广角镜头能记录的信息多多了,可是现在,这双眼睛已经完全满足不了常渺了,她恨不得自己脑后也长一双眼睛。

      路边的小店大都已经开门营业了,玻璃门后阴暗的程度因进深而各有不同,像一个个鬼屋的入口。常渺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连路边的行道树都已经死了,但既然“没有”了的人是消失不见了而不是成为了尸体,那树还在的话,应该还是活着的。

      虽然风噪的声音很大,但整座城市带给常渺的感受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原来静,也可以这么可怖。明明知道不会有奥特曼或者汽车人从天而降,也不会有丧尸或者吸血鬼飞扑过来,明明只有“没有”,她也还是很害怕。不只是她,年贺跟陈嘉煜也很害怕,不然年贺不会刻意放慢速度,和她并行。

      与其说这座城市空掉了,不如说,这座城市死掉了,就像博物馆里的恐龙骨架一样,死了然后被挖空,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骨骼。但其实消失的只有人而已。

      如果只是因为人消失了,就认为这个世界空掉了的话,那人类也未免太自大了。毕竟,人类的总生物量仅仅占地球上所有生物总质量的0.01%而已,别说植物的,就连细菌和真菌的总生物量都比人类要多得多得多。

      去时迎面和他们相向而行的乌云现在已经再次跑到了他们对面,并且变得更加浓郁,停在那里像一块看不到边际的黑色的半球形幕布,而他们现在就在往那块幕布撞去。天阴得比晚上七八点还要黑,原本身后尚有残存的一丝可怜阳光,但在经过明暗交界线的那一刹那,他们就如同闯入某种结界的无知路人,在这样空旷的地方和未知的神明对峙。

      小小的机动车行驶在不断爬升的高架桥上,仿佛巨兽身上的跳蚤蚂蚁。常渺本来就恐高,现在更是恨不得缩成一团贴在方向盘上,别说往下看了,往前往左往右对她来说都是种折磨。江凭倒是不怕,只是偶尔看一眼后视镜里的亮光,然后再看着眼前的巨大黑云,面无表情。

      越是接近一中,风就越是变得凌厉起来了,吹得树枝乱七八糟地摇摆着。常渺总忍不住去按车窗升降键,给自己一些无中生有的安全感,尽管窗户早就关上了。她全身都紧绷着,这种紧绷让她没有心思去看路两边,但脑子里的想法却四面八方地涌现。

      风在凄号,它尖锐,狂怒,张牙舞爪,就好像车顶上竖着一把锋利的50米参天大砍刀,正在迎头划开它的五脏六腑,然后大家共同变得血肉模糊。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我说的话?”

      “想什么?哪句?”江凭拨弄了下额前的头发,语气毫不在意。

      “等你先知的名号打出去,你得面对什么样的狂风骤雨?行,你不在乎,你不怕死,可万一捎带上我呢?我还没这么想死,你能不能发发善心为了我想一想?”

      “你想多了吧?”

      “你想少了吧。”

      “……要不我们逃吧?”江凭突然激动得像被什么夺舍了,转过身看着常渺,“就我跟你,反正这世界已经完蛋了,我们离开这里,趁现在,还来得及。”

      “去哪?”常渺根本不是在问江凭要去哪里,她是在问,还能去哪?

      “去哪都行。”江凭被常渺的冷淡扫了兴,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反正早晚都要走的,早走一步说不定更安全。”

      这次常渺咂摸出味儿来了,“你说谁要走?”

      “……大家啊。”

      “大家为什么要走?”

      “都末日了,不逃命等死吗?你也看到了,一个大坑就干掉那么多人,既然我没法真正预知还会发生什么事,那人都散出去,或许能活下来的人还多一点。不是说不要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吗?”

      “可是……”可是,常渺总觉得大家还是待在江凭身边更安全些,他也一直是这么说的。

      江凭叹了口气,“你不懂,那些危险不是人力能抵抗的,就跟那个大坑一样,真遇上了,我只能保你一个人,也不一定能保住,我自己都,那个叫什么来着?”

      “自顾不暇。”

      “对。”

      “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能说了吧?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末日?”

      “我不知道,我又记不住自己所有的梦。”江凭打开车窗,把手里的垃圾扔了出去,第二根雪糕的包装袋轻飘飘地、打着旋儿在沥青路面上翻滚,“……现在,还不够末日吗?”

      是,现在已经足够末日了。

      常渺虽然不怎么做梦,但她是一个喜欢在睡前想象故事的人,对于灾难和危险的想象也不少,毫不客气地说她脑子里有一套绝佳的城市逃生路线,包括但不限于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交通工具和趁手的兵器,用最短的速度到达最安全的地方并且顺路拿哪些必需品,然后去哪里。不过这些想象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同伴,她更没想过自己还要照顾这么多人,以及还要带着一个定时炸弹一样的什么“先知”。

      说得难听一点,江凭其实是这一切的源头,始作俑者,罪魁祸首。可他什么都没做。所以为了不让别人因为他是源头,是始作俑者,是罪魁祸首而加害于他,常渺甚至还要分出精力来保护他,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里。

      不过江凭提议离开的时候常渺还是心动的。她从小就有一个梦想,眼下这个时机毫无疑问是最容易实现的:环游世界。从江凭说人都消失了的那一刻起,这个环游世界的念头就在她心里挠痒痒了,因为现在她可以轻易获得充足的物资和或许充足的时间,也不用担心遇上坏人,车开没油了直接换另一辆,只是跨不了海,她毕竟不会游泳,也开不了船,所以只能在亚欧大陆转转了——但也够了。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了人也就失去了人文,旅行的意义被削去了大半。

      可当这件梦想已久的事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实现的时候,常渺却更难迈出那一步了,不是因为江凭,更不是因为陆肖。

      不是什么伟大的理由,实在是这个世界留给人类的医生太少了。只有三个人,三个人里还有一个学艺不精的本科生和一个没独立上过手术台的混子,简直不堪一击。哪怕是以目前的状况延续下去,不再出现什么别的大的灾难,仅仅是头疼脑热,只要人一多,单靠三个人都难以应对,但凡出现点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就极有可能酿成大祸。

      常渺不在乎什么人类文明的延续,但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把这些已经存在的无辜生命就这样抛下不管,她做不到。

      在她抛下一切离开后的每个日日夜夜,担忧和后悔一定会一直折磨着她,让她不得安生。常渺当然不是什么“圣母”,甚至算不上有多善良,她只是一个不能拿得起放得下的俗人。所有她知道自己就算头脑一热离开了,也早晚都会回来。

      人这种生物确实很有意思,没有几个是纯粹和极端的,聪明的头脑让人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既要又要、出尔反尔,然而这些看似卑劣的特质却成了不断发展的底层逻辑和必要条件。所以不到必须选择去留的那一刻,常渺不会下决心离开的,甚至到了那一刻,她的选择也不一定会是离开。

      当然,“离开”并非是对同类的背弃,它还有另一种诠释,就是探索。求知欲和好奇心是人类和其他物种的最大区别之一,常渺时常觉得人类正是因此才能比其他动物发展迅速,但这不代表人类就该觉得自己高其他物种一级,优越感是所有人都该摒弃的一个东西。

      过往的人类已经进行过无数次的迁徙,去寻找,去实践,去发现生存的新希望,虽然常渺并没有这方面的欲望。不过高新区这个地方,已经接近城市郊区,物资并不充足,所以不能长待,大家早晚都是要走出去的,区别只是先一步独自打野,还是有组织地向外探索。而常渺想环游世界,只是先他们一步而已。

      她这么安慰自己。

      佛教里有一种叫坛城的东西,也叫曼陀罗,它是佛的“家”,也可以代表任何东西。常渺偶然在一部纪录片里了解到坛城,但带给她震撼的并不是它的象征意义,也不是它的精美形象,而是完成它,从生到灭的这整个过程。

      制作坛城需要经过很多复杂的工序,先把石头磨成细沙,然后染色,再把不同颜色的沙按照精准的细节要求堆砌成需要的形状,最后,在盛大的仪式上,在僧人和信众的注视下,被毫不犹豫地毁掉。制作坛城需要七天,以及在这之前更长时间的准备工作,耗费许多僧人的心力,但毁掉坛城只需要一秒钟。

      只需要轻轻一推,彩色的沙子们就会混合在一起,坛城变得面目全非,它完整存在的时间非常短暂,似乎它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就是被毁掉。并非刻意让人为了它感到悲伤和惊叹,只是因为仪式结束了,所以没用了的沙子被倒掉,格格不入地回到它原本的地方。纪录片里,僧人们的神情自始至终十分淡然,但急坏了屏幕外的常渺,那种平静比坛城被毁掉本身更让她抓狂。

      他们怎么可以那么平静?

      常渺不明白,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被生出来竟然是为了死。

      “那如果大家都不走的话,接下来我们能做点什么?”常渺说的这个“我们”,是指她和年贺,她能百分之一万确定年贺不会离开学生们。

      “我不知道。”江凭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他越是坦诚,常渺就越是害怕,哪怕他说点好听的骗骗人,常渺都会拼尽全力保护好心里那簇希望的小火苗,然而江凭选择冲火苗猛吹一口气。

      见常渺没什么反应,江凭又补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好的,这次真的吹熄了。

      “没关系,你也不用有什么负担,走一步看一步也不是不行。”常渺安慰道,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那……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真想走的话也不是不行,就是得提前想好说辞。”

      江凭思索着,然后犹豫地摇了摇头。

      常渺以为江凭是还没想好去哪里,毕竟事发突然,“实在不行还可以回家嘛,咱中国人讲究一个落叶归根,总比死外面强。”

      常渺自以为很幽默,但江凭没笑:“……我可能哪也不去。”

      “啊?”这常渺倒是没想到,“哪也不去?你要留在学校里吗?你刚不是还说……”

      “总会有人留在学校的,”江凭的声音变小了,低下头摆弄手机,别别扭扭的,“看看吧,如果学校里剩的人不多了,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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