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莓》林菁之

25、Chapter 25 方明月

　　去徐应北家的路上，冯绮南才想起问他还没说完的事。
　　正开车的徐应北打开自己的手机视频APP，示意她看。

　　一条两百万左右点赞的视频，内容是徐应北和她在环球时拍摄的照片。

　　“那对儿情侣摄影博主发的，数据爆了，现在全网在找我们。”
　　“找我们干嘛？”
　　“让我们开通账号。”

　　冯绮南仔细看完下面的评论，几乎都是在找徐应北的，“我看主要是找你吧，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和我现在可是全网认证的般配。”等红灯时，徐应北敲敲方向盘，“不过这个事给我了一个很好的灵感。”

　　“什么？”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蒋娴一直在运营的白桥镇账号吗？”

　　“你是想……”冯绮南秒懂。

　　“我邀请你出镜，咱俩自带一波流量。”徐应北笑笑，“顺便，宣传一波白桥镇的新事业。”

　　“什么新事业？”

　　“草莓种植啊，你可是带动家乡新产业发展的第一人。”

　　-

　　徐子安把会面地址选在一家老字号鲁菜。

　　冯绮南在周城生活这么久，也是第一次来。她们家通常不会出门吃饭，冯诠手艺好，什么都会做，基本满足她的所有口馋。

　　冯绮南和徐应北刚到，就看到徐子安正在教训隔壁桌的小年轻。
　　凑近看，是因为对方在室内抽烟。

　　“这里贴禁止吸烟了吗？”年轻人不讲道理，还嘲讽徐子安，“大爷，你要是孕妇我就掐了，行不？”

　　“你哪只眼看我是孕妇？！别太不讲道理了……”

　　徐应北想上前阻拦，冯绮南已经迈着步子先过去了，“不好意思，我是孕妇，请灭烟吧。”

　　对方哑口无言，刚想出言质疑，那头的徐应北已经来了，“老婆，快入座，别动着胎气。”

　　餐馆的老板听闻了前面在吵架的事，这时候也已经出来劝架，从冯绮南进门开始，他便开始听，见那个年轻客人不依不饶，直接上前赶起客来，“不好意思啊，我们室内不允许抽烟，不然你们离开，没吃完的我们给您打包。”

　　冯绮南忍不住笑出声。

　　女孩儿见自家这边无理，丢不起人，拉拉对方的袖子，示意已经吃饱，可以走了。

　　入座后，徐子安先是认认真真地问冯绮南，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他今天带了好酒，本来想和他们年轻人好好喝一杯。

　　“没有，我骗他们的。”冯绮南解释，“我可以喝。”

　　吃饭期间，徐子安不免唠叨起来，说现在的人许多都不讲礼貌。哪怕没有孕妇，也应该自觉不要叫人吸二手烟才对。人人平等，人人都有不吸二手烟的权利。

　　“还是我们小北好，抽烟只在夜深人静时去楼下抽，而且他的车里从不会有烟味。”徐子安这句话带着点阴阳的意味。

　　夹菜的徐应北手下一松，一块大虾结结实实掉落在盘子里，“爸，原来你知道啊？”

　　“可不，有一年你从京北回来，着了迷似的，还学人吐烟圈呢，现在也没见你学会儿。”

　　冯绮南默默听着，一边咀嚼一边盯着徐应北羞愧的表情。

　　他那是学习冯绮南，感同她的身受呢。

　　“我看这小子是失去你啊，失魂落魄了，”徐子安说，“所以我就没说他，随他去了，看他也不是多成瘾，现在确实好多了，很久不买烟了。”

　　徐应北怀疑徐子安给他身上安装了监控。

　　“只是好奇，我当然不会成瘾。”徐应北解释。

　　“那是因为你有另外的瘾。”徐子安点破。

　　整顿饭吃下来十分顺利，因为不是第一次见面，徐子安也只是关心地问了很多冯绮南独自在外闯荡时的事情。

　　他总是说，“南南很勇敢。”

　　饭后，徐应北先打车送徐子安回家，他们家就在市区，来回一趟不过十来分钟。晚上，徐应北则和冯绮南一起打车回白桥。偏离市区的小镇不好叫代驾，车他干脆就停在了市区。

　　二人都喝了点酒，返程时，冯绮南犯困，便靠在徐应北肩上睡着了。徐应北无聊摆弄自己的手机，亮光刺眼，冯绮南眯着眼，看见他的手机壁纸。

　　“怎么还是我以前的照片？”
　　“一直没换过。”

　　“还挺长情。”冯绮南笑着拿出自己的手机，选了二人最近在环球的那张合影换上。

　　最近几天，徐应北送回冯绮南，便会回到她的农场去，冯绮南不在那里，最舒服的房间属于他。为的是位置近，冯绮南一通电话他就可以赶到。

　　这天到家，冯绮南未上楼就觉得奇怪。冯诠和李小萍休息的时间是固定的，九点后家里不会亮灯。现在深夜，从楼下往上看，灯还是亮着的。

　　二人到家开门，发现是方阿姨一脸愁苦地坐在客厅里。

　　“这么晚出什么事了？”见这状况，冯绮南困意消失一半。

　　“南南回来了。”方阿姨见她回来，率先起身，“小北也来了。”

　　李小萍见冯绮南回来，没有藏着掖着，直截了当把方阿姨的事说 ，“肖鹏想要房子，让你方阿姨把房子转成他的名字。”

　　“说是结婚用。”方阿姨解释，“但是我看着这个徐玲并不靠谱，而且……”

　　“而且肖鹏更不靠谱，贸然把房子转让给他，说不定无家可归的就是你方阿姨了。”李小萍道破真相。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方阿姨不想转，他还能逼不成？”

　　“正跟我闹呢。”方阿姨叹气，“这几日我打算闭店，去外面散散心。”

　　方阿姨心再软，也深知肖鹏的路子，身为母亲，她付出了许多。时至今日，面对儿子更无理的要求，她决心不想再惯下去。

　　方阿姨这次来冯家，是把自家的备用钥匙和她宝贵的房本寄存在这里。自己则报名了旅行团，想从国内玩起。

　　“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钱，本意是想给儿子娶妻生子的，如今看来，有点玄。”方阿姨的眼眶红红的，“上次京北一行，是我第一次出去玩，南南带我吃了好吃的糖葫芦，还喝了网红奶茶。”

　　她说，景区里，多的是明媚的阿姨们，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过去这五十年里，我是妻子，是妈妈，是方阿姨。确实有些累。现在儿子什么样，我不想再去管，我方明月，想要出去看看世界。”

　　冯绮南无言，眼睛里只剩下感动。原来方阿姨叫作明月。

　　半晌，她上前轻轻抱住了方明月。

　　二十八岁的冯绮南轻轻拍着五十岁方明月的背，“方明月，旅途愉快啊。”

　　夜里，冯绮南和徐应北一起回了农场。方阿姨的房本她带回来保管，彻底远离肖鹏在的区域。离开前她曾问过李小萍。要不要学习一下方阿姨出去玩玩。

　　“等你爸退休我们就去。”李小萍说，“我俩早就计划好了，先在国内游，再飞国外。”

　　“啊？计划里没有我啊。”冯绮南提出抗议，“我老公带我玩儿，你想玩找你老公去。”

　　旁边的徐应北比了个手势，“交给我吧。”

　　冯绮南给徐应北翻了个白眼，低着头开始撒娇，“他不一定是我老公，但老妈，我一定是你的女儿啊。你和你老公带上我呗。”

　　李小萍被她逗笑：“看你表现，我们考虑考虑。”

　　回到农场，徐应北还在纠结那句“他不一定是我老公”，追着冯绮南让她撤回这句话。

　　“干嘛撤回？”冯绮南不以为意，“我们能分第一次就能分第二次第三次，所以这一次，先别说永远。”

　　起先，徐应北以为她是开玩笑的。但现在，回应他的是一个严肃的表情，徐应北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和好不过是一场名为豪赌的回头。有些东西修修补补仍会有裂缝。即便他们感情很好，但冯绮南心里的裂缝也已经存在。

　　换句话讲，她已经不是小女孩儿。可以爱，但不信任爱。

　　对这样的冯绮南，徐应北心里既自责又心疼。

　　他从身后将她抱住，紧紧将她困在怀里，声音在她耳边温柔响起。
　　“我不会再弄丢你了。”他说，“就让时间再次为我们证明。”
　　冯绮南侧头，轻轻拍打他的手掌，安慰破碎小狗，“我们顺其自然爱下去就好了。”

　　-
　　坐上飞往清迈的飞机前，方明月给冯绮南发来一条长长的感谢文字。

　　彼时，冯绮南正坐在农场的校园里，看着大黄来来回回追逐院里的蝴蝶。它一脚踩塌了菜地里发芽的新菜，冯绮南一声严厉呵斥。

　　「南南，见字如晤。
　　有些话，阿姨嘴笨，当面想说时总是害羞卡壳，这条消息，我是作出这个决定时开始编辑。我和丈夫不是因为相亲，而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

　　最早的时候，我们在同一家工厂打工。我家里重男轻女，上面有三位哥哥，两位姐姐。姐姐们早早嫁了人，为的都是跟家里尽快断绝来往。至于我，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街坊们常说我是白桥最漂亮的女孩儿，因此，我爸妈想高价把我“卖给”工厂的老板。我用的字是卖，因为那是我当下的感知，于是，我和我丈夫私奔了。

　　我们先是在南方打拼过几年，赚了一笔钱，回白桥买了这套小房子。有了肖鹏后，我曾一度认为，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幸福了。
　　直到我丈夫的意外去世，我失去了迄今为止，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我非常对不起我的儿子，他那会儿才刚满四岁。那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药，打算带他一起去死。
　　可那一天，你出生了。

　　小萍深夜破了羊水，你爸是个大男人，慌得不知南北，来敲了已为人母的我的门。
　　我没有吃药，带着肖鹏一起跟车去了医院。

　　你出生时，你爸哭了，不是因为你的现世而感动，而是因为你妈妈。那时候不流行剖腹产的，别看你妈妈身材小小的，生你，要了她半条命。

　　我想起我丈夫，想起我进产房的那一天。
　　看着肖鹏，我在那天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个单亲妈妈。

　　但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问自己，我作为妈妈，真的成功了吗？真的合格吗？答案显而易见。我是失败的母亲。

　　肖鹏总是在怪我，怪我让他成为没有爸爸的小孩，怪我不该带他来到世上。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作为母亲，我已经很努力了。

　　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个世界，是你高中时从市区带回漂亮的手工发簪。你亲手做的，一共两支，你妈妈有，我也有。网购，也是我来请教你，你课业重，却还能细心教我。

　　你大学时，也常常给我带回漂亮的小东西。有海边的贝壳，有可爱的玩偶。指甲油、卷发棒、墨镜等等一切女孩们喜欢的东西。

　　你工作后，会带一些贵重的东西给我，我本命年时送我的朱砂手链，我好奇咖啡时，送我的一台咖啡机。

　　你帮我注册许多有趣的APP，我看别人跳舞，我自己也能跳舞……
　　我跟不上的时代，你把一切摊开在我眼前，一点点全部告诉我。
　　老实说，我想过无数次，你要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只是南南只有一个，而且，如果换作是我，说不定也只能教导出肖鹏这样的孩子而已。
　　此次远行的勇气，是你这个远行的丫头，在从前，用亲身教会我的，我很感激，也很抱歉。

　　一直以来都在给你们一家添麻烦，太不好意思了。
　　对不起，谢谢。」

　　冯绮南读完这条讯息，步伐从院子走到屋内。风把木门上方的捕梦网轻轻吹起，新旧贝壳在风里发出叮铃当啷的响声。

　　良久，冯绮南回了一句，“干妈，等你回来和我讲讲外面的趣事。”

　　冯绮南的青春期里，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依靠方明月去看世界。

　　最时兴的文具，最新口味的零食，最新款的折叠手机，和李小萍不许她看的电脑。冯绮南总能在受到批评时，在方明月的超市里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吃着免费的零食，看着电脑上的魔法少女。

　　她模仿电视剧女主化妆，方明月会耐着心用自己为数不多的化妆品和她尽量地还原。她想要染指甲，方明月便采最好看的水仙花碾碎，用叶子一点点包裹，让花的颜色自然渗入她小小的指甲。

　　从别的同学口中得知了网购的事，她也想回家试试。于是和方明月一起摸索着研究。她的第一双叫的上品牌的运动鞋，亦是方明月在某宝的第一笔订单。

　　对冯绮南来说，方明月亦是那个带她看世界的人。

　　她一直坚信，陌生人的善意有时会远超血亲。而部分人的劣根性，自打出生时便印刻在骨子里。善良的人责备自己，狡辩的人责怪全世界。

　　方明月从不是失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