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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11」

      四面八方围着的人涌了上来,一时间,钢管如疾风骤雨般朝萧意和秦织砸下。
      萧意一把将秦织拉近自己身边,徒手格挡下混混们毫不留情的棍棒。
      少年用并不宽阔的肩膀为怀中的女孩营造出了一个方寸大的保护空间,纤长劲瘦的小臂青筋悉数暴起,布满薄茧的手掌使了个巧劲,便夺走了最近一个混混的武器。
      秦织从少年的臂弯中抬头,入目是少年瘦削的下巴紧绷成坚毅的弧线。
      萧意用夺来的钢管狠狠挥舞一圈,犹如利剑一般,所到之处一阵劲风,将一群混混愣生生地逼退几步。
      感知到女孩的目光,他回过头,只片刻,眼里的凶狠便随着眼镜片的反光一闪而逝。
      “待会儿找到缺口,跑。”
      他头一次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对秦织说话,像是在耳边呢喃。
      异样的温柔。
      秦织沉默而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帮不上什么忙的自己只会拖他后腿,二人在不言间交换了默契。
      “就现在!”
      少年一记膝击,将某个混混踢倒在地,大吼道。
      秦织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一声令人心惊的骨骼断裂声响,一咬牙,拼尽全力从豁口处跑出了包围圈。
      “别让那个女的跑了!”
      躲在小弟后面的发胶男捂着鼻子咬牙切齿。
      看着女孩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一抹笑意忽然出现在了萧意脸上。
      他不用再留有余地了。
      一记钢管带起一阵厉风,夯上一个准备去追的混混,瞬间鲜血顺着那人的额头开花般流下。
      “我看谁敢!”
      背光处,萧意的面孔上笼罩了一层灰暗,他轻轻摘下眼镜,再抬眸时,是野兽般的凶光。
      小混混们大多被他的气势镇住了,竟无一人敢做出动作。
      萧意拖着沾染了血迹的钢管缓步向前,一步步逼近发胶男。
      “你你你要干什么?”
      不复刚才的凶狠猥琐,发胶男的话音里是哆哆嗦嗦的惶恐。
      “三年前那一刀看来没让你长记性。”
      萧意那张初现棱角的白净面孔上,毫无表情,显现出与他气质完全不符的可怖。
      “弱小的人即便不小心死了,也是活该吧?”萧意的唇角勾了勾,面孔带上了极其扭曲的微笑。“所以,现在你死在我手里也没关系吧?”
      发胶男瞬间瘫坐在地。
      就在这时,一阵厉风划过脑后,一个偷袭的混混一棒抽在了萧意的后颈上。
      他垂下了头,向前踉跄半步,却缓缓抬起了头转过身去,目光锁定在偷袭者目瞪口呆的脸上。
      举起钢管,眼底里一丝疯狂一闪而过。
      “萧意!”
      就在钢管快要落在那人头上的一瞬间,一声焦急的呼唤制止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纷纷呵斥着上前控制住了眼前的乱象。
      就像背脊里的某样东西被瞬间抽去,“当啷”一声,钢管落地,咕噜转了几圈,半死不活地卡在路牙石边。
      萧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那个熟悉的、硌得慌的肩膀再一次支撑住了他。
      “没事了……没事了……”
      女孩安抚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一点也不像平时的她。
      萧意轻笑,心道“有事”的可不是自己。余光处是被控制住的那群混混,以及保安制服上的学校标记。
      她又搬救兵回来了,一瞬间安心的感觉再一次充斥了他整个心头。
      派出所民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
      “世界上只有无缘无故的恶意。”
      萧意在登上救护车之前,拉住了怔愣的秦织。
      “可是……也有无缘无故的好意,你告诉过我的。”萧意忽然笑了,苍白而清隽的面孔上偶尔浮现的真心微笑,好看得触目惊心。
      “秦织,我一直追随着你……”
      声音越来越微弱,萧意静静地阖上了双眼。
      目送纷扰逐渐远去,秦织默默地扶起摔在路边的自行车,眼神逐渐暗了下去。
      那些以为被遗忘的,只是不去想起罢了。

      「12」

      小王子驯养了狐狸,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可是,小王子终究是要离开的。离开时,他告诉小狐狸,在这段时光里,自己什么都没能给予。
      小狐狸默默地否认了,它说,它得到了麦田的颜色。
      萧意记得小时候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小王子》,视若珍宝,读了一遍又一遍。
      沉醉在那一片褪了色、暗沉沉的黄色麦田插画里,他近乎奢望般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也会遇见属于自己的小狐狸。
      那一片金黄的麦田也能被另一个人记住。
      只是,小王子也只是万千男孩里普通的一个。萧意也只是万千孩子中普通的一个,甚至被命运抛弃,渺小如尘埃。
      那些妄念就随着那幅金黄色的麦田,被肮脏的脚印覆满,被践踏,被扯碎。
      小孩子的恶意是真实的,真实得毫无保留。
      萧意曾见过一群孩子将小猫崽困在铁桶里,用鞭炮炸它。可怜的小东西被困在方寸之间,惊慌失措地逃跑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发出凄厉的惨叫。
      这样的画面娱乐了那群孩子。
      萧意躲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心想这样是不对的,然而瘦小的他也只是看着而已。
      脚印纷至沓来,狂风骤雨般踢到蜷缩在地的他的身上。
      萧意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只困在铁桶里小猫崽,发出凄厉的尖叫。
      是在呼救。
      耳边却是孩子们天真而残忍的笑声。
      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来救他。
      疼痛已然麻木,他认命似的不再反抗,只是死死撰住了那张破损不堪的插画,任由鲜血将它污染。
      萧意很小的时候就得出了结论,没有人天生就知道怜悯。这是个坏透了的世界,弱小的人和动物一样,都只有被强者嘲弄欺辱的下场。
      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将他抛给了奶奶,祖孙二人便在城市老城区的一隅相依为命。
      这个地方的孩子大多和他差不多的背景,缺乏约束的他们,更加符合丛林法则,像幼兽似的穿梭在被城市文明遗忘的蛮荒之地。
      萧意小时候严重营养不良,骨瘦如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被霸凌的位置。
      直到初中,身量像柳枝般抽长,扭曲的恨意像春天的野草密密地生长,他开始“变坏”,开始追求“强大”。
      老城区学区被划分在了附近的一所公立学校,在这里上学的是那些被遗忘了的、野蛮长大了的孩子,打架、逃课、霸凌。
      萧意在一次又一次的打斗中,用浮夸的外形掩盖一身的伤痛,慢慢地变得强大起来。那些糟糕痛苦的经历就像耳朵上的耳洞,每一个都深深刺穿了皮肉,将苦痛烙印在了心底。
      他带着一身的淤青单打独斗,渐渐开始游离于被霸凌的行列之外,当他看到那些被欺负的同龄人时,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只是,他从不上前,就像从前远远地看着铁桶中的小猫崽那般。
      弱者,只有被欺辱的下场。
      儿时的结论从未改变。
      那些与曾经的自己相似的身影,就好像那些拳脚与辱骂杀死的是曾经懦弱无能的自己。
      他弓起身体,蜷缩在了黑暗里。
      “帮助需要帮助的人,需要理由吗?”
      一个天真到可笑的声音突然闯进了他的耳膜,闯进了他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这种圣母光辉的大傻子吗?
      萧意艰难地睁开肿胀的双眼,眼底里映照出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双手抱膝蹲在他面前,蜷成小小的一团,光线落在了她的背上,令她的面孔看不分明,像某种小动物。
      像只小狐狸。
      萧意想起来了,他的存在终究招惹来了祸患。学校里的那几个“组织”头一次联手,将他困在了小巷里。
      寡不敌众的他被拧住了四肢,跪在垃圾堆里,像一袋破破烂烂的垃圾一样,被那群人拳打脚踢。
      在重击下,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看不分明,久违的记忆再一次涌上心头,他再一次变回了小时候孤单无助一个人。
      无论如何声嘶力竭地求救,都不会有人前来。
      只是,长大了的他学会了憎恨,他拼命睁着什么都看不分明的眼睛,将一张张狞笑的脸刻印在了脑海里。
      总有一天也会让他们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张落满脚印的金色麦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肮脏不堪。
      迷迷糊糊间,一个身影走到了他跟前。
      那个尖嘴猴腮的少年。那时的他还没抹满头的油,但两颊凹陷,眼底是深色的乌青,让他看起来早已不像个少年人。
      猴脸男将烟蒂吐到了萧意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鼻青脸肿的面孔,手指从他的面颊上划过,像毒蛇盘住了自己的猎物。
      萧意看不清他的脸,却本能地发觉这个人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残忍可怖。
      “我来告诉你们该怎么玩。你们那些把戏是小学生吗?”
      萧意听到了嘶哑的声音,以及拉链声。
      尖叫声,哄笑声,耳膜嗡嗡作响,他像是整个人溺在了水底,与这一切隔着些什么。
      长久的痛苦、憎恨、愤怒已经构成了他喜怒哀乐的全部,而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名为“恐惧”的情绪替代了所有。
      彻底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令他万劫不复。
      他拼命挣扎着,像菜市场鱼摊上的鱼,离开了水源,被码在塑料布上,在阳光曝晒里慢慢死去,在死亡之前等待着前来挑选的顾客。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忘记了。
      在头发被蛮横地揪住后,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名为“尊严”的东西被彻底剥夺。
      “警察叔叔都把他们抓起来啦,你不用再害怕了。”
      看着蜷缩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少年,女孩以为他还在害怕,轻声安慰道。
      萧意艰难地用手肘撑着地面,撑起了半边身体,突然间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撕心裂肺,好像要把所有的心肝脾胃肾全部给吐出来。
      女孩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感受着少年剧烈的颤抖。
      不久前,女孩偶然路过这条小巷,她迅速去找了在附近值班的父亲,解救了男孩。
      “世界上只有无缘无故的恶意。”男孩终于停止了呕吐,喘着粗气嘶声道。
      女孩不解,望向男孩通红的双眼,脱口而出:
      “可是,也有无缘无故的好意,帮助需要帮助的人,需要理由吗?”
      这真是个善良,却又傻得天真的熊孩子,萧意默默地想道。
      “善良需要付出代价的。”少年闭了闭双眼,停顿了许久,直至重归平静。
      “你需要拥有相匹配的强大。在我们这儿,善良就是蠢,你只有站在食物链的顶端才有资格对弱小者施舍。另外,接受了你的善意的人也不一定会感激你,反而会嫉妒你,想要伤害你,就好比如果我是个坏人,你该怎么办?”
      少年突然一副恶狠狠的凶样。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爸爸是警察,他会保护我的。”
      少女大咧咧地笑了笑,并没有被他这副脆弱的凶狠吓到。
      “再说了,我觉得你不是。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悲悯。”
      萧意彻底怔住了。
      这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就神神叨叨的,将来是个成为绝世神棍的好苗子。
      没能忍住,少年面目全非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容。然而随即,这抹笑容消散,血迹混杂着污渍重新浮现。
      “你爸爸也不可能永远在你身边保护你。我劝你以后要么变强,要么就别去多管闲事。”
      少年缓缓摇了摇头,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在救护车赶来之前离开。
      “那我选择变强好了。”
      少女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天真而笃定。
      萧意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
      街角处留下少年萧瑟孤单的背影。

      「13」

      萧意已经连续一周没有来学校了。
      秦织在草稿本上涂涂画画着,心思慢慢地跑远。
      她并没有去看望他。
      她想起了她和萧意三年前糟糕的初遇,一时竟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他。
      从小受爸爸的影响,她做过的好人好事不计其数,尽管大多都在爸爸的帮忙下完成。
      三年过去了,她也并没有变强。
      曾经的自己做过太多一时兴起的承诺,包括偶然间救下萧意后的大言不惭。
      如今,每个人都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焦头烂额,为那张红色榜单上名字的起起伏伏心惊胆战,没有人有时间去管他人的死活。她也早已在不知不觉间选择了萧意为她指定的第二条路,不去多管闲事。
      命运再一次让她和萧意重逢,回忆起了过去的自己,也揭开了当年懵懂无知的自己没能理解的苦痛。
      萧意……
      她在心底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想起他面对自己时总是挂在脸上的轻松笑容,心里一阵发酸。
      “萧意。”
      班级里不知是谁先出了声,秦织条件反射似的抬起了头,一眼就看见了门口的少年。
      也许是病了一场,萧意看起来又瘦了一些。
      一群好事的立马上前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打听他如何撂倒恶霸的英勇伟绩。
      萧意也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笑容满面,胡说八道信口拈来,一一应对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中二病小兔崽子。
      直到班主任前来查岗,一群人才作鸟兽散。
      萧意远远地朝呆呆楞楞的秦织笑了笑,没事人似的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直到放学,班级里人都走尽的时候,他终于叫住了她。
      “给你讲个故事。”
      秦织诧异地回过头去,对上了萧意笑盈盈的目光。
      “有一种小虫,只会在夜里发光,发出的光非常微弱,可是,归家的路人只要在黑暗里看见了它们,就不会迷路。”
      秦织轻声笑了。
      “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唔……说实话挺烂的。”
      “被你发现了。”
      银色镜框眼镜令萧意看起来人畜无害,苍白的面孔上的微笑有些苦涩。
      “过去的一切,组成了现在的我。就像你曾经见到过的,或者没见过的那样,在垃圾堆里滚了一身泥……”
      他正色了下来,目光直直地落在秦织的眼底,话音里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你……会嫌弃我吗?”
      “嫌弃。”
      秦织淡淡的话音响起。萧意睁大了双眼,眼神里的光芒一闪而逝。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以为你是白娘子,来报恩的吗?”
      萧意垂下的目光再一次猛然抬起,对上少女红了的眼角,瞬间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挠了挠头,脸上重新挂了个又憨又傻的笑容,打算再说几句俏皮话逗女孩开心。
      一记清脆的脑瓜嘣弹在了他的额头上,萧意惊呼一声,捂住了额头。
      秦织收回曲起的手指,重新变回了那个高贵冷艳的小小少女。
      “这是惩罚。”她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想哭的时候就哭,哪里疼了就直说,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所以……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扛,也千万不要……讨厌自己……”
      萧意捂着脑袋抬起头,竟感觉到眼里有一丝湿意。
      不知是被一下子弹疼了,还是心里某处被挠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却能顷刻间将他一路走来的偏执与坚强轻易瓦解。
      三年前,被女孩救下后,被折磨得一无所有的他像个行尸走肉一般。
      直至再一次碰见了被拘留释放的猴脸男。
      仇恨点燃了他,他拿起刀堵住了他。
      那人拼命求饶的样子娱乐了他,他笑了起来。
      就在那一刀快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女孩背光的笑脸出现在了眼前,刀锋一转,刺进了那人的掌心里。
      尖叫声拉回了他的理智。
      从黑暗中一路摸索而来,那片属于小王子的金色麦田早已沾染上磨灭不去的污渍。
      只是,身处黑暗中,偶然窥见一线光明,从此便念念不忘。
      他重新拾起被荒废了的课本,开始探索这条被他遗忘了的逃离方法。
      暴力改变了他的一部分人格,一次又一次颤抖着压抑下本能的冲动,他学会了用笑容去掩饰自己本质上的冷酷无情。
      他笑着,掩饰了忧虑与惶恐,走进女孩的生活,满足自己渴望被光明温暖的一己私欲,却又与女孩保持着距离,不近也不远。
      三年的努力,让他彻底脱胎换骨,拥有了一副足以艳羡旁人的假面。
      他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面对她,就仿佛天经地义,从未软弱。
      其实只是像个胆小鬼一样,将她推开自己的世界,怕她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等周末的时候,我会找爸爸商量一下法律的事情,这些校园暴力事件不能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有些伤痛是一辈子也不会消失的。”
      秦织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直至“啪嗒”一声轻响,她看见了少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流下泪来。
      虽然先前鼓励过别人“想哭就哭”,但秦织本身却是见不得别人哭的,一下子被吓到了,她微微偏过了头,将一包纸巾递给了他。
      随即,传来了响亮的擤鼻涕声。
      “……”
      这家伙……
      秦织颇有些无奈。
      “秦织妹妹,你这么好,小生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萧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活像哭长城的孟姜女。
      “胡说八道什么呢!”
      秦织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气鼓鼓的,心想又被这家伙给耍了,不再理他。
      看着少女生气的模样,萧意轻轻笑了。
      无论过去与未来,就这样,用自己最好的一面陪伴在她身边。
      即便一无所有,至少能拥有现在。

      「14」

      每一个少年少女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心底里都会滋生对自由的向往。
      在萧意的成长过程中,更是对自由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偏执。
      时间、自由、改变,组成了他青春期的全部。
      生长在泥淖里,为了能和大多数人踏上同一条起跑线,高考是少年时代的他能够够得着的最简单,也最可靠的方法。
      他需要彻底的改变,需要跑得更快一些,时间于他而言是外婆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一滴。
      他不能心安理得。
      高一下学期征集提前高考意愿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早晨的阳光正好,清清凉凉的,不那么刺眼,带着独有的安宁来到人间。
      秦织趴在摞成小山似的一堆教辅后面悄悄补觉。晨光从窗外透了进来,落在女孩的睡颜上,面颊上细细软软的绒毛被照亮,粘上亮闪闪的光点。
      像在远离人烟的森林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森林里的薄雾,落在安睡的小动物身上,太过安静美好,令人不忍打扰。
      萧意来到教室看见这一幕,愣了一会儿,没能挪开目光。
      随着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接踵而至,名为“高考”的催命符逐渐变得看得见也摸得着。每个人都在疲于奔命,每个人都被压缩在方寸大的空间里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地提醒萧意,时间不多了。
      集训营在最后两个月的集训强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加强。
      虽然,他们这些被选进集训营的优等生拥有两次高考机会,但没有人能够真正接受“两次”机会。
      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对这群尚且年少轻狂的少年少女们而言,即便他们能够在失败后凭借坚韧不拔的毅力卷土重来,他们也无法承担无数失望的目光以及满含恶意的流言蜚语。
      萧意竟发觉此时此刻的自己产生了犹疑,想要放弃这个挤破脑袋赶鸭子上架的机会。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便像生了根似的扎在了心底,挥之不去。
      看着女孩沉静美好的睡颜,他想,这样的时光再长一些该有多好。
      离提前高考还剩两周的时候,萧意与秦织像往常那样并肩走在放学的路上。
      “秦织,你以后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萧意试探性地提起。
      “没想好。”
      秦织脱口而出,像是下意识的答案。
      “我在考进一中前也没想好。”萧意推着自行车,望向远方,路灯掩盖了少年的神情。
      “但进了一中以后,我就开始想,要跑得比大多数人都要更快一些。”
      萧意突然想起一个在脑海里重复过很多次的片段。
      一高的学生一天中有两顿饭需要在学校解决,学校也早早拥有了校园卡系统,但每次充值却仍需要带上现金去指定地点人工充值。
      负责人工充值的是一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萧意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一次将一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纸币展开、核对完毕,透过小窗口塞进去时,那个中年男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少年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伤。
      即便他深深明白那是奶奶一张张积攒下来的心血。
      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窗口。
      “我想让我奶奶能过上好日子。考上一中后,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我,考上了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好大学,以后是能赚大钱的。”萧意突然摇了摇头。
      “即便是这样,那我也需要四年时间。我越想得到某个目标,却越发现它遥不可及。”
      奶奶还留在这座小城里,他注定是不能远走高飞的。
      他目标专一,现实却也并未为他留下犹豫的机会、试错的机会。
      没有引路人,按照所有人认为理所当然的路走下去,走到黑,会是怎样的结局?
      直至命运的转折点如此迫近的时候,萧意才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有些人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困在了笼子里。
      秦织一直静默地倾听着。萧意很少会谈及他的家人和过去,在这个节骨眼上谈起,证明他是真的动摇了。
      “我不知道以后。”秦织淡淡地回应道。
      “可我知道这个世界属于规则,每个人都得按照游戏规则前进。也许很多年后,我在另一片土地上,想起现在的自己,可能会发现现在认为正确的其实都是错误的。所以,尽管放心大胆往前走吧,总会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秦织家境不错,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对未来迷迷茫茫,被各种外力催着赶着去往名为“未来”的奇诡道路。
      因此,他们可以短暂地拥有不去思考未来的特权,不必为每天的柴米油盐扣扣索索。
      可是,她却总是拥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萧意的瞳孔里倒映着红绿灯跳动的数字,在它快要跳到绿色的前几秒,他卸下了一身勉勉强强的坚持。
      “如果我真的放心大胆地往前走,离你越来越远,你在意吗?”
      再迟钝的人听到这种地步的话语,大概也能察觉出一些幽密的暧昧。
      秦织努力试图从少年的话音里找到几分玩世不恭,却发现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认真了下来。
      近一年的相处,秦织似乎已经习惯了萧意在耳边嬉嬉闹闹,以及偶尔认真帅气下来的模样。萧意也习惯了秦织的陪伴,岁月静好得几乎让他忘记去往与来处。
      “萧意,你现在拥有的选择是我们这些勤勤恳恳的普通人永远也达不到的。如果你现在跟我说你要放弃的话,我们大概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秦织没有看萧意的脸,努力将自己的面孔藏进昏黄路灯下的阴影里,每一个字说出口都伴有擂鼓般的心跳。
      过了很久,久到红绿灯口的数字从绿色再一次变成红色,久到秦织差点没忍住就要逃离,萧意很轻很轻的声音才随着晚风来到秦织耳边。
      “只是……朋友吗?”
      像是在喃喃自语。
      秦织默默地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努力不去看身边的另一个人,就好像这样就能将今晚的这一片段一笔勾销。
      突然,一只手掌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脑袋上,再一次将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熟悉的嬉笑声再一次响起。
      “秦织妹妹,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不等秦织挥开那只贱爪子,萧意就自问自答了起来。
      “太认真了!等你像哥哥我现在这样社会经验丰富,就会知道认真会有多尴尬了,哈哈哈哈哈……”
      一鼓血气直愣愣地,毫不拐弯地冲上了秦织头顶。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三好学生”,通通见鬼去吧!
      乖乖女孩秦织在这一晚上彻底化身张牙舞爪的猛兽,追着某个“贱人”,连挠带踢地追了有一条街。
      在所有的喧闹都回归寂静的时候,秦织木桩似的站在原地,慢慢地收敛起所有的笑意,望向少年早已远去的方向,过了好久好久,才无声地对着空空荡荡的前方说道:
      “祝你前程似锦。”

      「15」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的闷热。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排山倒海似的滚滚而来,令人觉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雨却迟迟没有落到大地上。
      此时已经是六月底了,秦织在这层层叠叠的灰黑色光影里查询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和预想的没有太大差别,正常发挥,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惊喜。
      只是萧意的学校是够不着了。
      一年前,萧意按照他自己的步伐提前一年进入了高考考场,没出什么漏子,毫无意外地进入了本省省会的一所重点高校。
      省会城市离家乡不算远,坐长途大巴也只要两个小时左右。
      萧意经过慎重选择,选定了这所学校,方便照顾奶奶,也与秦织隔着一段距离。
      虽然那次冲动下的表白事件被二人心照不宣地打哈哈揭了过去,但两人之间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变了。
      萧意去上大学后,偶尔也会乘车回来看一看。但却总是卡在秦织进入高三后,疯狂补课的时间点上。甚至在寒假的时候,完美避开了秦织的十天假期,没能见到面。
      进入了高三,秦织的手机充了公,除了每天行尸走肉似的拼命往脑子里塞各种知识点外,生活一潭死水,感觉不到半点波澜。
      而这时的萧意拾起了“写信”这种原始的通讯方式,与秦织保持着联系。
      信的内容很简单,大多是流水账,记录着每一个高考学子梦寐以求、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令人艳羡不已。
      秦织每每看到他在信里提及创业过程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王八”都会暗笑不已。这家伙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妙趣横生的文字背后,或许掩藏着的是难以被旁人理解的辛酸。
      真好。
      秦织收起了信纸,衷心地为他感到高兴。执笔在半空中停顿半晌,思来想去,竟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想要写在回信里的。
      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太过单调枯燥。而那些幽微的心意却也无法诉诸笔端,于是,秦织心念一转,久违的坏心思涌上心头,落笔处就变成了个活灵活现的王八,寄送回去。
      尽管接连收到了几十张形态各异的王八图,萧意也没有断掉自己在信纸上絮絮叨叨的毛病,顺便对各个种类的王八作出中肯点评。
      这些简单朴素的信纸不知不觉间就摞成了一摞,每一张都好像拥有奇特的魔力,在那些沉闷的日子里,如定心丸一般将秦织躁动的心慢慢抚平。
      查询到成绩后,秦织的第一想法就是打电话给萧意,然而当手指放在拨号键上的那一刻却不由自主地退缩了。
      窗外的雨依旧迟迟没有落下,空气里的沉闷好像快要具象化成一块遮天蔽日的巨石,十足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来。
      秦织暗暗自嘲一笑,将快要拨出去的号码摁灭。
      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是某一次在她的错题本上落下遒劲的笔迹,也许是面对危险时将她推到身后的孤绝,又或许只是面对她时习以为常的笑颜,少年瘦削却又坚韧的身影就在不知不觉间落进了秦织的眼底,珍藏在心底,再也抹不掉、忘不掉。
      可是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她将他推开了。
      当萧意那句微不可闻的“朋友”二字随风而散,秦织好不容易伪装好的冷漠差点皲裂,心底里否认着,想要大声告诉他,是重要的……
      重要的……什么?
      她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窗外的天光阴沉灰暗得可怕,怕是一场暴雨即将降临。
      他的心意又是什么?一时兴起吗?
      原来,爱而知忧怖。
      一声吆喝将秦织从沉思中唤醒,邮递员赶在大雨降临之前,将信封投进了她家的邮箱。
      秦织应声前去收取,果不其然,信封上是熟悉的字迹。
      萧意的信。
      缓缓拆开信封,迎面便是高考祝福。
      秦织暗笑,这家伙倒是未卜先知,就这么相信她么?
      不知不觉间,脸上竟也带上了笑意。
      再往后,萧意解释了自己这个暑假又没有回来的原因。他参加了边南的支教活动,大概要花一个暑假的时间。
      自从上了大学以后,萧意的人生并没有像他一年前预测的那样——求而不得,遥不可及。
      反而,在大千世界里,他成为了一名忠实的体验者,趁着年轻的大好光阴,想做的事情一一去做,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失去了选择的机会。残疾、贫困、灾难,每一样都在消耗着他们的生命,这是不公平的。曾经在班级里,我每天看见的都是衣食无忧的同学们,好像这个世界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能享受恣意轻狂的青春,可以不用担心未来,可以自由地拥有兴趣爱好而不必担心钱的问题。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最不幸的那一个,如果说我没有半点嫉妒、怨恨,那都是自欺欺人罢了。直到现在,我来到了这里支教,才明白这片大地上发生着太多事,而我们能够看见的太少太少……”
      秦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读了下去,仿佛能看见少年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以及手舞足蹈地站在四面漏风的小土屋里为孩子们授课的情景。
      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
      “我想要给予更多人人生的选择权。”
      看着少年遒劲有力,仿佛豪言壮语般写下的誓言,秦织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中二兮兮说出的大话。
      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信封,秦织再一次拨下了那个未能拨出的电话,只犹豫半晌,便按下了绿色键。
      嘟,嘟,嘟……
      在极致的安静下,秦织感觉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随着电话里的忙音一起一伏。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只剩冰冷的人工语音提醒声透过虚空传进秦织的耳膜。
      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
      鬼使神差地,秦织重新打开了信封,将信纸取出,一个没拿稳,信纸便像落叶般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上。
      落款上的日期是一周前。
      客厅里的电视机一直在开着,新闻主持人官方的字正腔圆扩散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意外透露出不详的气息。
      窗外积攒多时的乌云彻底黑了下来,一道白色的闪电,将灰暗的客厅照亮。
      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在闪电里白得发亮,却挡不住字幕条上特意放大的“山洪泥石流”标注。
      电视里,身着明亮的橘黄色服装的救援人员正在暴雨里忙碌着,一线记者在狂风里对着摄像头大声嘶吼着什么。
      秦织却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听不懂了。
      她疯了似的跑出家门,跑进铅灰色的天幕之下,却在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
      恶劣天气下,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四处空空荡荡的。此时此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该去哪里呢?
      她茫然想道。
      就在这时,迟到多时的雨才倾盆而下。
      天地一片茫茫。

      「16」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鱼深沉于湖底,飞鸟翱翔于天空。
      本不该拥有交集。

      隔着山水与时间的书信,终究将绵延的思念落在了某个角落。
      水阔山长雁字迟。
      大多数人的人生就在这世事无常、阴差阳错里浑然度过。
      秦织千里迢迢赶到边南的医院,在病房的窗边再一次见到了熟悉的身影。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千里独行的力气,差点跪倒在地。
      生与死。原来是这么远,这么痛。
      原来,差一点便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几周前在电视屏幕里看见满目废墟时的心情。
      边南小镇的名字出现在眼前,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落进心底,失魂落魄。
      那里是萧意支教的地方。
      无数思绪瞬间在脑海里迸发,乱作一团,却什么都看不分明,最后化作一道冰冷残酷的声音回响在脑海里——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蓦然发现,还有那么多重要的事、重要的心意没有说出,明明在心底里期盼着很长很长的时间能与那人共度。
      这一切只在片刻间全然化为虚无,再也无从倾诉,再也无法传达。
      秦织站在苍茫的天穹之下,像个失途的流浪者,任由瓢泼大雨迎面而来。
      绝望将她淹没。
      直到一名陌生的奶奶拉住了她,央求她代替年迈腿脚不便的自己去千里之外接萧意回家。
      秦织才恍然惊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攀住这一线希望,在十八岁这一年,独自一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边南的陌生小镇。
      小镇医疗资源有限,萧意所在的病房里住了十几名病人。
      他们都是天灾下的幸存者。痛苦的呻吟、狰狞的伤口、残缺的肢体,触目惊心。
      病房窗口敞开了一些,白纱帘随风轻飘飘地起起落落,光与影的轮回交替出现在窗边的少年身上,地板上一片明亮的光斑里是轮椅变形的黑影。
      他看起来太安静了,一动不动的,像一座精美的雕像。
      秦织越过一张张病床,悄悄地走近他身边,在他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在少年蒙了厚厚纱布的眼前晃了晃。
      少年毫无反应。
      微风轻轻吹起少年额前过长的碎发,露出了棱角变得愈加分明的面孔。
      在秦织缺席的一年时光里,少年已悄然发生了变化,渐渐脱去了稚气,变得愈加沉静。
      只是,那双总是含笑的眼被层层叠叠的白纱遮掩,病号服宽大的裤管里空空荡荡。
      秦织的双眼突然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似乎从踏进这间病房开始,每一秒都令她难以呼吸。
      似有所感,少年搭在轮椅上的手幅度极小地抬了起来,却又缓缓放下,于无声之间重归静默。毫无表情的下半张脸上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微笑,他说:
      “好久不见。”
      不用确认,他似乎就能确认眼前人是谁。
      熟悉的声音带上了有些陌生的沙哑,像粗粝的砂石划过,却平静淡然。
      一丝恐惧涌上心头,秦织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此刻连回答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也许是久久没能得到回应,少年再一次出了声,只是这一次笑容渐渐消逝,带上了些许生硬的冷漠。
      “回去吧。你不该在这里。”
      短短几个字像一把尖刺捅在了秦织的心尖上。想要上前触上那双布满伤口的手的动作生生停住。
      不敢前进,哪怕一步。
      来时的路上,她在心底里早早做好准备,描摹出一幅幅可能看见的景象。
      那个时候,她想,哪怕他变得面目全非,也绝不后退。
      只是,当亲眼见证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无情的命运折去了双翼时,她从未觉得自己会变得像现在这样懦弱。
      她想要逃跑。
      她想要时光重来。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告诉他,不要来到这里……
      如果时光能够重来,回到最初,他们相遇的时候。
      他不曾遇见她……
      他不曾追随她……
      她……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他们,本不该相遇。

      「17」

      边南小镇的校舍在暴雨中被摧毁。
      暴雨引发了山洪泥石流灾害,山脚下老旧的校舍毫无招架之力便化作了废墟。
      萧意后来才知道那时的惨烈。支教一行5个人,只剩他一人幸存了下来。
      被掩埋在废墟下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让他等来了救援队。
      在被抢救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在混乱的半梦半醒间,周遭嘈杂不堪,有人在他身边拼命地大喊着什么,陌生的像是数字跳动的“滴滴答答”声同样在耳边聒噪不休,可他却每一样都听不分明。
      整个人像是被一层膜包裹住,隔绝了五官六感,在失控与恐惧作用下,似乎有那么一两次就要从昏睡中惊醒,身体某处却突然感知到锥心的刺痛,意识在一次次挣扎中沉得越来越深。
      真正从昏迷中醒来更加可怕,无边的黑暗令他觉得自己仿佛仍在意识的深海里,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陌生,陌生,陌生。
      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当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时,他害怕得想要撕心裂肺地吼叫、哭泣。
      凭什么?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凭什么要让他承受这些?
      愤怒、痛苦、悲伤吞噬了他,他想要不顾一切去发火。
      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孤独无助中化为沉默。
      他想起自己被埋在废墟中,在弥留之际,好像有那么一双手握住了他胡乱抓握的手,温和令人心安。
      他奇迹般留在了人间。
      只是,如果那时能够知道现在这个结局,他宁可选择在那时死去。
      学校派了专人来这里接他回去,他冷冷地拒绝。
      无数的表彰与荣誉纷至沓来,他觉得荒谬得可笑,那些冰冷毫无生气的纸张像无情的刀剑划开尚未痊愈的伤口,血肉模糊,狰狞可怕。
      他摔了一切能够够得着的东西将那些人赶了出去,无名火快要将他燃烧为灰烬。
      上天剥夺了他的双眼与双腿,剥夺了他的骄傲,让他变成了失控的疯子,让他变得不再是他自己。
      直到一个身影来到了他面前,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一个多月如坠深渊的惶恐就这么被鬼使神差地抚平,醒来后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安静的人,头一次觉得如此心安。
      除了那个人,这世上还有这么安静的人吗?
      在他的印象里,满肚子蔫坏的红毛小狐狸其实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她总是优先考虑他人,以至于现在都在犹犹豫豫,害怕自己的到来伤害到了他。
      他扯了扯嘴角,开始再一次说话,长久的失语令他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想要再一次伸出手,揉一揉女孩的头顶,想要再一次看见自己未能参与的一年时光里,女孩长成了什么模样。
      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多的奢望。
      手缓缓地落下,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自己已经变成了这副样子,做什么还要耽误她呢?
      他推开了她。
      就让自己一人继续坠落……
      白天与黑夜于他再无分别,那些无法入眠的夜晚思绪纷杂。
      终于,他久违地再一次提起了笔,失去掌控的陌生感瞬间涌入四肢百骸,在纸页上落下几个字,仿佛将灵魂抽离自己的身体。
      他将纸页搁在了床头柜上,用一只水杯压住。
      这些天,女孩一直都没有离开,一直都无声地守候在他身边。极易碰翻的水杯被无声地递到手边、轮椅在崎岖的转角处再也没有阻碍,一桩桩,一幕幕,发生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在心里一次又一次慢慢地描摹那个决定。
      天空尚未破晓,小镇医院的楼道里散落着昏暗的光。
      轮椅划破清晨的寂静,去往尽头洒向大地的第一缕晨光。

      「18」

      秦织从睡梦里猛然惊醒。
      泥石流灾害发生后,镇医院接收了一大批伤患,本就不大的住院部更显紧张局促。
      为了能够照看到萧意,秦织拜托了他的学校负责人,临时在家属陪护区找了个角落落脚。落脚的地方设施简陋,一张吱嘎吱嘎的行军床稍一翻身便会发出刺耳的尖鸣。
      她猛然坐起,黏腻的冷汗后知后觉地湿透了衣衫。
      头顶的老式吊扇慢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半死不活的刮擦声。
      已经是酷暑难耐的七月天,边南多雨潮湿,闷热令人难以喘息。
      此时窗外仍是一片青灰,黑夜尚未从天边褪去,不知名的鸟早已开始啼叫起来,回荡在空旷无人的凌晨里,分外婉转。
      秦织来到这里因环境问题睡眠质量并不好,时常天不亮就会惊醒,她也早已习以为常。
      然而,这一次,冷汗顺着额角划过侧脸,刀绞般的心痛仍是充斥心头,冥冥中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不详。
      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了萧意,张开了双臂,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从高处坠了下去,血从眼前白色的纱布上缓缓洇出,绝望而悲伤。
      “放我离开吧。”
      少年笑着,笑容明媚,像是再一次重获自由。
      而她,拼尽全力朝他奔去,想要阻止,却怎么也追不上他,怎么也无法拉住他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不断坠向血红的大地,越来越远……
      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一直就这么默不作声地留下吗?
      这样到底算什么?
      秦织缓缓地蜷起身体,将头埋在膝盖上。
      从前,高考前的那些日子恍如隔世,十八岁的她头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间疾苦与无可奈何。
      那些压抑的少女时光,滋长了她心底里不为人知的敏感多心,那些困顿于不上不下的位置,滋长了她令人难以察觉的嫉恨。
      可这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尚未生根发芽的时候,就被某个欠欠的笑容和一摞摞婆婆妈妈的信纸悄然抚平。
      原来,那个隶属于“好孩子”范畴的假面能毫无裂痕,是有人一直在默默守护。
      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已经习惯了作为光的模样,面对他。
      怎么可能在他最灰暗的时刻放开他?
      秦织猛然抬起头,一把拭去眼角的湿意,在天空尚未破晓的时候,奔跑出去。
      大地尚未苏醒,一切都静悄悄的。
      萧意的床位空空荡荡。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起来,突如其来的恐惧占据了秦织的大脑,一瞬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她取出萧意留下的字条——
      “秦织,对不起。
      那句重话并不是成心想让你难过的。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对我就是不公平的。我努力争取了这么久,它还是对我冷漠相向。
      不过算了,我原谅它了。
      因为遇见了你。
      如果我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愿你幸福,得偿所愿。”
      一改往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几行字有些歪歪扭扭,占满了大半张纸。
      薄薄一张纸,乱七八糟的字,仿佛带着从前那个骄傲的少年一同消失不见。
      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晕开了字迹。
      “混蛋……这算什么……”
      然而随即,秦织一把将它揉进手心,不管自己的嘈杂会打扰到什么人,再一次奔跑出去。

      「19」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
      ——海子《远方》

      很多年后,秦织常常会问自己——
      “幸福”是什么?
      小时候,吃到一顿尚未普及的洋快餐作为奖励就是“幸福”。
      少年时代,在繁忙的课业里匀出那么一时半会儿,看一眼自己喜欢的漫画就是“幸福”。
      而当有一天,人生全部交由自己掌控的时候,茫茫大地,竟不知何处才是心之所向。
      追寻“幸福”的人生道路也像是一场无尽的旅途,充斥着迷惘与难以预料的伤痛。
      而很多年前,秦织听到过另一个人的答案。
      “求索”楼最高处的天球仪下,少年懒洋洋地半倚在围栏上,两只胳膊随意地搭在了栏杆上。
      “喏,给你。”
      秦织轻车熟路地来到天球仪下,将一个油纸包裹着的东西递给了栏杆旁的少年。
      “谢啦!”萧意喜笑颜开地接过,展开一看,是学校食堂的大课间限量套餐——酱肉卷饼。
      一高学生的周末时光是属于“充实”的自我学习之旅的。从阳光尚未到达地球的六点到月明星稀的晚上十点。
      下午二十分钟的大课间是唯一的喘息机会。下课铃声响起,整栋“求索”楼炸开了似的瞬间沸腾。
      不一会儿,丝丝缕缕的香气便在整个天台上蔓延开来。
      某人愣是没能忍住,脸上浮现出夸张的惊喜表情,再度开始嘴欠。
      “哇!我的好妹妹!得亏是你这细胳膊细腿滑不溜秋的,要是我怕是下辈子都吃不着哈哈哈……”
      顺着这家伙的话,秦织立马脑补出了一条黑漆漆、贼眉鼠眼的泥鳅形象,脸瞬间黑了下去。
      “我觉得你这辈子也别吃了。”
      说罢,伸手便去抢。
      然而,萧意那流氓油头滑脑惯了,眼疾手快立马咬下一大口,鼓着个腮帮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嫌弃就拿去好了。”
      两人打作一团。
      等消停下来的时候,两人倒是默契十足地双双倚靠在栏杆上,望向巨大的天球仪雕塑,慢悠悠地吃着手里的东西。
      天很蓝,楼下的空地喧闹嘈杂,天台处却静谧非常。下午的阳光依旧刺眼,每天从楼下经过望见小小的球形,近在眼前时,竟投下巨大的影。
      时间在缓缓地流逝。
      那时候,少年少女都错以为这样的时光会是永远。
      很多年后,少年时代的大多数东西都失去了踪迹,每每回忆起,秦织却能想起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情景。
      想起那个偶尔从欢脱中沉寂下来的少年。
      萧意这个人习惯以玩世不恭的笑容面对一切,久而久之,给人一种油滑、不靠谱、没什么心肝的错觉。
      唯有偶尔安静的时候,才能从那线条明晰的侧颜中看出几分属于真诚的灵魂底色。
      学校的天球仪雕塑大概运用了一些抽象派手法,并非完全复刻真实的天球仪。秦织盯着它看过无数次,无数次任由思绪沉浸在浩渺的苍穹之下,又无数次将无限扩散的思绪收拢回天地万物与无穷宇宙中的规则真理之中。
      悄悄瞄到身旁少年沉静的模样,秦织心念一动,忍不住想聊起虚无缥缈的东西。
      “人类在整个宇宙中太渺小了,有时候我都会怀疑自己这一生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者此时此刻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有没有意义。我怕我是假的,我拥有的也是假的,期盼着高考结束后的自由更是假的……萧意,你有过这种想法吗?听起来挺无聊的是不是?”
      “有过的。”萧意破天荒没有胡说八道,异乎寻常给出坚定的答案。
      “也不无聊。”
      他偏过头朝秦织微微一笑,笑容像天边的太阳,明亮耀眼。
      “你觉得现在的你幸福吗?”
      秦织微微一怔,这个简单的问题却令她一时难以回答。
      “我……不知道。”
      “那你追寻着幸福吗?”
      秦织慢慢抬起头,对上少年熠熠的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我一直在追寻着。”少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被风轻轻一吹,就落进了少女的心里,不轻不重地拂过。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天球仪下少年或许是一时兴起,平静宁和的古语涓涓流淌,像是描绘着什么,话音里难掩意气风发。
      秦织作为一名理科生,对晦涩难懂的文言虽说不至于一窍不通,但到底理解有限,眨巴着大眼怔怔地看着他。
      少年歪了歪头,粲然一笑,得意洋洋的神色一闪而过。
      “当我知道我想要追寻着什么的时候,身边的一切,就不会是假的……快乐、悲伤、痛苦,每一样都真实地存在……”
      少年的剪影融进了光影里,话语散落在时间的风里,无声无息。
      ……
      那时的我虽然不明白,但我却被你说动了,开始相信,开始追寻,开始等待……
      秦织拼命地奔跑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此刻越过千山万水奔跑着的少女逐渐与当年天台边怔忡的女孩、危险时勇敢求援的女孩、信誓旦旦描绘理想的女孩重叠在一起。
      一直都是自己,从未变过,只是,是否向前迈出那一步罢了。
      没有任何犹豫,清晨静谧的走廊飞快略过她年轻而焦急的步伐,她却没有任何停留,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登上了楼梯。
      大口呼吸着,也无法让胸腔里怦然不止的心跳慢下来。
      你自己尚未追寻到幸福,凭什么来祝福我?
      猛然推开医院天台的大门,入目所见便是少年坐在天台边的孤单人影。
      太阳尚未升起,四围仍是沉沉的灰,少年整个人被灰色的阴影包裹,瘦削的肩膀隐没在宽大的病号服里。
      轮椅与拐杖都被扔在了一旁,眼前的白色纱布似乎在晨风里松了些,一切似乎都预示着,这个少年将会在第一缕阳光中仰面倒去,像朝生暮死的蝴蝶,带着残破与美丽去往彼方。
      “萧意!”
      秦织大声呼唤着少年的名字。
      不等少年从怔愣中回过神来,秦织强忍多时的情感终于喷薄而出。
      “这算什么?告别吗?凭什么?凭什么祝我幸福?你以为你是谁?”
      她大声地质问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流了满面,话音里的哭腔连自己都未能察觉。
      “我……”
      清晨的宁静骤然被打破,萧意的话未能说出口,骤然就被拥进一个炽热的怀抱。
      “我喜欢你!比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喜欢你!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我喜欢你,有我要你,你就不可以放弃!绝不允许你离开我!”
      清晨的寒凉不久前令萧意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来不及的解释,麻木中的怔忡,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冲散,大脑一片空白。

      「20」

      喜欢?
      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上另一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了呢?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变成了一种习惯,一个执念?
      萧意想,也许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早已注定。
      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多少次相遇,他都会毅然决然闯进她的生活,他都会无可救药地去喜欢她。
      萧意无数次问过自己的心,无数次得出了同一个答案。
      因为,她是他生命中第一束光。
      影随着光流转,相生相应,一线之隔,差池千里。
      最深处的私心无比卑劣地渴求回应,像阴暗处生长的苔藓细细密密布满心田。
      只是,可遇……不可求。
      那次冲动下一头脑热没能说全的话,那些啰里啰嗦只为掩盖真心的厚厚信纸,像一幕幕拙劣的独角戏,求得的,是自己的安心。
      过去的一切构成了自己现如今的模样,那些根植于骨髓的劣根性,那些难堪的经历,统统留存于骨血之中,一不留神就悄然露出爪牙。
      可就是这样的自己,自从生命里偶然窥见一丝光明,便疯了似的渴求光再多眷顾自己一些。
      戴上假面,得寸进尺。
      他深知,假的,终有一天会化为齑粉。
      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然而,一个炽热的怀抱将失去假面、失去依仗的他紧紧环住。
      难以呼吸……
      像是用尽了这辈子的力气,将虚虚飘着的他重新囚禁在天地间。
      萧意先是怔忡,随后微微地颤栗,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空气盈满了胸腔。
      那处隐秘的私心突然间得偿所愿,只剩无措与慌乱。
      双手像是脱离了意志那般,静静地环过少女的后背,将要落在少女的肩膀上。
      仿佛只要收紧双臂,此生所有的遗憾都能够融化在这个拥抱里。
      少女的泪水顺着耳边的发丝,滚落进萧意的脖颈,理智在顷刻间回笼。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迟迟未能落在少女肩上的双手,终究缓慢而坚定地将她推开。
      “以后……你会遇到很多人……”
      难得言语,加上晨风侵袭,他有些艰难地开了口,沙哑的声音泛着生涩。
      “会拥有更多经历,会比从前更加精彩……总有一天,你会忘了我。”
      萧意看不见秦织的表情,自以为是地挤出了一个毫不在意的微笑,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等待着那个人放弃。
      他了解她,很清楚本质上高傲的她遭到拒绝时,绝不会再死乞白赖地纠缠下去。
      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时间缓慢地流逝,就在萧意嘴角僵硬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时,秦织终于开了口,话音里早早收敛了哭腔。
      “那你呢?”
      秦织确实属于自尊心过剩的那类人。她大有“如果你不喜欢我,要么我滚,要么你滚”的气魄。
      然而这一刻,鬼迷心窍。
      “那些所谓的精彩……为什么还会想起来给我写信?早该忘记了,不是吗?”
      她竟然再一次向前迈出了一步,靠近混身是刺的他。
      从未有过的慌乱与矛盾占据了萧意的心,他一边推开她,一边却又隐秘地希望能够再被多执着对待一些。
      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想告诉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喜欢上了一个人,喜欢到耗尽了所有力气,于是以后再难把旁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手指扣上了眼前的白色纱布,心念千回百转,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萧意低低地笑了起来。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绝不会来这里支教,这里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个自私的普通人……”
      “我明白。”
      “……我本性偏执暴力,在手脚健全的时候习惯了暴力,现在残了、瞎了,也只剩下阴郁偏执了,从前面对你的一切都是假的。”
      “现在在我眼前的你又是真正的你吗?”
      “那你看着我现在这副样子,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我来照顾你。”
      萧意嘴唇翕动,没能接着说下去,苦涩蔓延开来。
      “你要怎么照顾我呢?”他摇了摇头,回归了平常。“秦织,你也只有十八岁而已。”
      真正的现实终于扯开了所有的粉饰,面目狞狰地站在了两人之间。
      两人都只有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一个终生残疾,一个将要踏上新的旅途。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无可奈何,哪是她这样的一个女孩能够承担得起的?
      承诺太轻易,也就空口无凭。
      “我知道。”过了很久,秦织才再一次开口打破静默。“我总是大言不惭,我总是说话不算话。说到底,我在你心里终究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依仗长辈的庇佑,只会胡思乱想,其实什么都做不到……”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此刻她那不长的人生时光里,头一次真切地将“无能为力”烙印在灵魂上,所有的委屈排山倒海般将她淹没。
      一瞬间,萧意便心软了。
      何必在这种时候将残酷的真相摆在她面前呢?
      他伸出了手,摸索着想要抚上少女的脸颊,好歹说些安慰的话,至少在无尽的无望里,给予涉世未深的她虚幻的希望。
      那只手突然间被大力握住,萧意吃痛,耳边却响起少女的话语,清晰分明,仿佛至死不渝的誓言。
      “可是,我会为了你拼尽全力,去挣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你知道吗?在来的路上,我就在暗自庆幸,你能活下来,真的是太好了。我早就想好了,这一次绝不是一时兴起,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我都想要和你……度过一生的时间……”
      每一个字萧意都能听见,可它们连成一句话的时候,他便听不懂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秦织紧紧握着的手或许用力过大,而微微地颤抖着。
      害怕一松手,那个人便会毫不留恋地离开,就像梦里那般,再也抓不住。
      “……所以,在那之前,等我,好不好?”
      久久未能等到回复,秦织死死地盯着那片白纱,几不可闻地恳求着,尽管她无比清楚,白纱后再也等不来回望。
      就在她快要脱力的瞬间,一股强劲的力道袭来,一个不留神踉跄向前,再一次触上嶙峋的骨骼。
      只是,这一次,由另一股气息将她包裹,苦涩的药味混杂在少年寒凉的气息里,心跳却像跃动的音节,层层突破冰冷的壁障,暖意后知后觉缓缓升腾。
      如流水划过经年的冻土,春暖花开。
      “该说你什么好呢?天真?还是傻?”
      耳边传来嗫嚅似的呢喃,微弱的气息吹拂着碎发,秦织的耳廓悄悄升起一层薄红。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我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等待已经变成了我的习惯,再等十年二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秦织整个人僵成了一块人形雕像,方才的不管不顾此刻像泄了气的气球,飞出了十万八千里。
      “那那那你还要跳下去吗?”
      语言失去了大脑掌控,脱口而出的瞬间,秦织便恨不得自己从天台跳下去。
      “认死理的笨蛋。”
      一丝久违的戏谑在少年的话音里弥漫开来。
      太阳恰在此时划过了天穹,第一缕阳光穿过灰蒙蒙的雾霭,渐渐照亮拥抱着的两个人影。

      「21」

      叮铃铃铃铃——
      最近刚刚换上的广播铃声划破了教室里的安静,比不久前老式响铃那夺魂似的刺耳尖鸣柔和多了。
      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拢了拢讲台上的教案,收齐后搁在了双膝上,在铃声的余音里宣布了“下课”。
      一阵嘈杂的课桌椅摩擦地板声响起,讲台下的学生们纷纷站起,大声地喊出了“老师您辛苦了”标准台词,话语里却是难掩的兴奋雀跃。
      萧意从墨镜后隐约看见一些光影纷乱,那是孩子们在朝他深鞠躬。五年来,时间渐渐抚平了伤痕,孩子们知晓他看不见,但他们依旧保留了深鞠躬的习惯。
      后来,萧意接受了一系列治疗,虽然再也无法恢复从前的视力,但好歹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光亮。
      这一点他还没有告诉他的学生们。
      这群孩子们是他的第一届学生,从那场泥石流灾害中幸存了下来,现如今,已经到了小升初的年纪,他打算将他们送进镇上的中学里去。即便这些孩子都是一群好孩子,但难免还保留了孩子好玩的天性,他得在这个时候留着心眼看着他们一些。
      一眨眼的时间,教室里便散了个干净。
      萧意失笑,打算转动轮椅离去。
      “老师。”
      一个女孩的声音叫住了他。
      “您今天怎么下课这么准时?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班长徐琴。
      这丫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早担负起一家的活计,在泥石流灾害发生前辍学回了家,是当时几个来这儿支教的理想主义傻学生跑了一趟又一趟,直至自费用经济援助为条件,才将徐琴带回了学校。
      “怎么?难道我每天都拖堂?在你们印象里有那么坏?”
      萧意打趣道。
      在课堂上萧意算是个货真价实的严师,私下里可能习惯了以嬉笑示人,没什么老师的架子。
      “老师今天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女孩笑眼弯弯。
      “有吗?”
      “有。嘴角一直翘着。哦,我明白了,让我猜猜……是师娘今天回来了吧?”
      萧意佯装生气,抬起手打算给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兔崽子一记脑瓜嘣。
      女孩迅速偏过头略过,一个毛绒质感的东西堪堪蹭过萧意的手指。
      是一个小发夹,几年前秦织来看望他的时候带给小丫头的,一直戴到了现在。
      萧意仍记得,最初见到徐琴时,瘦瘦小小的,头顶着一只比自己还大的木桶快步穿梭,不辨男女,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干活工具。
      而眼前这个有着几分古灵精怪的女孩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念及此处,萧意都会觉得自己和秦织做的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人小鬼大。”萧意收回手指,点评道。
      “嘿嘿。”徐琴憨笑一声,迅速转到了萧意背后,将轮椅飞快地推了出去,伴随着“接师娘去喽”的呼喊,像是要昭告世界上的所有人。
      萧意感到哭笑不得,然而将自己送到镇上车站,徐琴一溜烟便跑开了。
      这孩子,将来定是有出息的。
      萧意静静地等在车站前的一棵大树下,心里异常平静。可能真如徐琴说的那样,心情好到嘴角都耷拉不下来了,连等待都变得平和可爱起来了。
      没过多久,长途汽车的鸣笛声悠长地在周遭空气里弥漫开来。
      萧意一喜,正要上前,迎面似乎传来了许多人声。
      他怔了怔,竖起耳朵细细分辨着,一群白衬衫黑裤子的人影闯进了他半眯着的眼睛里。
      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传来,万分熟练而从容不迫地在说着些面子话。
      好啊,原来还是为了工作,不是特地回来看我的。
      一股酸溜溜的情绪涌上了心头,萧意干脆手肘撑在了轮椅扶手上,托着腮,远远百无聊赖地观望着。
      一年前,秦织大学毕业,参加了选调,一如少年时承诺的那样,不远万里,赴一生之约。
      不知过了多久,秦织终于将一群人送上了接待车,朝向大树下久等着的身影快步走去。
      “可算是看见日头底下快要晒化了的糟糠之夫了?”
      秦织活动了一下快要笑僵了的面部肌肉,迎面便被一句酸溜溜的话噎得够呛。
      “谁是你老婆?”牵下嘴角,秦织再一次变回了那个不苟言笑的认真女孩。
      “你说你,现在瞎话张口就来,跟那群秃顶老头子都能聊得那么开心。怎么面对我的时候就板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的,说句瞎话哄哄我也好啊……唉,可怜可怜,芳龄二八的俊秀书生只能独守空房,相思成疾……忙,忙点好啊,孩子们马上又能有新校舍了,就让那可怜的腿脚不便的酸书生干等着吧……”
      数月不见,秦织一直在为乡村教师的薪酬福利东奔西走,官场上,名利场上,赞助拉了个遍。每当自己烦躁得想要放弃的时候,眼前总会想起某人真切的笑容,心便定了。
      可谁知,这家伙的职业病越发严重了,唠唠叨叨,罗里吧嗦,唐僧的紧箍咒怕是也不遑多让,而秦猴子便是那自愿戴上紧箍咒的冤大头。
      秦织推起了轮椅,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在新修的公路边,林荫道两边的树影静悄悄地划过他们的肩头。
      “行了,天气越来越热了,你再这么酸下去怕是快要沤馊了。想一想等孩子们考完试后,想去哪里休假?山河湖海,大漠边疆,只要你想去的,我都陪你去,我请年假。”
      女孩沉静的话音略过耳边,总是妙语连珠的萧某人却愣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秦织等了一会儿,没能等到回复,以为他有什么顾虑,思考了一下,郑重道:
      “没关系,你要是实在走不开的话,以后也有的是时间。人这一生时间其实是很长的……”
      “你是认真的?”
      修长的手指举过头顶,牢牢反握住背后的另一只手。
      秦织停下了脚步,两人停在两棵树之间,阳光正好,透过缝隙,照耀得两人都毛茸茸的。
      “我几时不守信用?”
      秦织知道他在问什么。
      这一刻,时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多年后沉静理性的少女与满腔热血大言不惭的中二少女重叠,共同达成了那个需要一生时间去践行的诺言。
      “你不怕人言可畏吗?”
      “怕旁人的目光做什么?谁要是敢对你指指点点,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时过境迁,她还是她,一往无前,骨子里的天真从未改变。
      萧意真心实意地笑了,发觉自己问了一句蠢话。
      “时光无情,可不要当那陈世美,辜负了我。”
      “迂腐。”
      轮椅重新转动,两人的身影再度向前。
      是新的起点。
      也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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