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糖》二十五话

32、第 32 章

　　李嵘一家老小早上七点到的医院，弟媳拉着两个孩子一拥而上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见惯生死的往来病人都被她们的架势吓到，心里羡慕死后能被人这样不舍的哭着，也算没白活一场。

　　精疲力竭后的中场休息里，一直站在身后压制哭声的唐礼颤颤巍巍地上前掀开白布一角。初升的烈焰金黄渐渐地铺在病房外的墙面上，带给人希望的光芒，耀眼地折射在唐谦生死寂的面容里，闪耀着土地的褐黄。
　　他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砖上，拉着推拉床的侧边横杠，点点往前挪，另只手攥着白布，眼里布满红血丝，肩膀抖动不止：“爸，我是唐礼，我来看你了。”

　　接生了一晚的妇产科医生健步如飞地奔向下一场急诊里的突发状况，不忘跟身边的护士交代产妇预后和保温箱里孩子的注意事项。

　　唐绵拉起唐礼避让，红肿的双眼复又涌上肆虐的泪，人一生中会大哭两场，刚出生庆祝新生般的响亮啼哭，期待的人欢呼它的到来；亲人离去后的灵魂缺失，悲痛它从此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下午的时候，杨星铃因为导师开论文组会回了学校，兰洁妮临时收到一场面试，坐了地铁离开，唐绵和唐礼办完出院手续后，把父亲的东西收拾好。
　　她在床头看到了父亲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面记录着春种秋收的自然规律，和新一年的种植计划，劲遁的笔力在生病的后期变得飘忽，连成一起断断续续，最后的落笔在3月14号，她的泪模糊字迹，内心仿佛开了某种保护机制，让她已经很平静了。

　　唐谦生火化那天，杨星铃和兰洁妮也早早地赶来，他们整齐地等在接待室，李嵘夹着烟，在桌角磕了下，劝李峥梅：“姐，节哀。”
　　“你不要叫我姐，我受不起。”
　　弟媳白了他一眼，也坐到了李峥梅的跟前，委屈地说：“姐，真不是我们不帮，是实在没这个能力。”
　　“对啊，姐，你体谅我们一下”李嵘陶醉地抽了口烟，迅速将它灭掉，讪讪地说：“姐夫的骨灰烧完了，什么时候带回去啊，要不要问问殡仪馆有什么专车最快送回去，早点入土不是？”
　　“我问了，骨灰盒可以在殡仪馆寄存一段时间，你们先走吧。”唐绵在母亲面前蹲下，看着一脸憔悴的李峥梅，心疼地说：“妈，你跟唐礼也先回去。”
　　扶着李峥梅的唐礼问她“姐，那你呢？”
　　“我参加完复试就跟爸一起回去。”
　　“你让你爸一个人呆在这怎么行呢，听我的，赶紧回去风风光光地把你父亲安葬好，我丧葬队都联系好了，村里人都在等着呢”
　　唐绵冷笑声：“舅舅，你是因为外公去世的时候，你既没出钱也没出力，背着不孝子的名头犹如过街老鼠一般急切地想用我父亲的去世为你自己扳回颜面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李嵘气得跳脚地找李峥梅评理：“你就是这么给孩子扭曲事实的？”
　　李峥梅颤抖着说“她哪句话说错了？”
　　弟媳看不过眼也跳起脚来：“姐，这么多年来，别人说也就算了，怎么你们同根生的也这样？我真是替死去的爹娘寒心。”
　　“舅妈，我妈这些年怎么对你们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我有什么资格，我告诉你我嫁进来的时候，你们娘家锅都快揭不开了，彩礼没有一分一厘，给你们老张家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弟媳越说越来劲：“跟你这个没出息的舅舅有上顿没下顿的，我抱怨了吗？”
　　“你就非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吗？”李峥梅虚弱地抬起手指着门口：“你们走，你们就不该来，赶紧给我滚。”
　　弟媳哭着说“姐，我知道这些年你根本就瞧不上我。”
　　“舅妈，”唐绵刚想再说些什么，手边的电话震动，第一次打来的时候，她就无意识地记住了开头的几个数字，杨星铃注意到了唐绵的来电，她站了出来严肃地对舅妈说：“请保持安静，你不想被工作人员请出去吧？”
　　“你又是哪里来的丫头片子？”
　　兰洁妮也拥上来，有些不敢直视李嵘的眼睛：“我们是唐绵的朋友，请配合。”

　　杨星铃见李嵘气焰还是这么嚣张，她拿出了手机打墙上的预留电话准备请工作人员来处理，弟媳看见杨星铃动了真格，停止了哭闹，将李嵘拉到一旁，只能心里不忿。

　　唐绵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淅淅沥沥的小雨从窗外飘洒在她的脸上。
　　宋晓白开门见山地说：“唐绵，好久没联络了，我还以为你会来祝福我们。”
　　“嗯？”
　　宋晓白得意地笑着，克制炫耀：“表白墙下的很多评论都在夸我们很般配，照片是上周我们在伦敦塔桥上一对过路的夫妻给我们拍的。”
　　“是吗，我还没来得及看”
　　宋晓白以为她会像上回一样牙尖嘴利地怼回来，没想到是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她好像非得挑起她的战斗力不可：“听说你父亲病了？我通过学校的名义给你的钱为什么退了回来？”
　　唐绵呼吸滞住：“是你？”
　　“不是林凯德，失望了？”林中的野兽终于嗅到了一丝血腥气味，神经兴奋地又说：“不多，也就两百万，收下吧，应该够你父亲治病的。”
　　“多谢你的好意”沾了灰尘的雨珠落在睫毛上，让她的眼睛更加红肿刺痒，她揉出了眼泪：“我父亲在排队等待火化。”
　　电话那头的人顿住，良久，站在高位的人语气软了下来，不见得真的是同情心泛滥，单纯觉得就两百万而已，争来争去自寻烦恼：“你留着读研用吧”
　　“不用了。”
　　宋晓白看不惯她虚伪的样子，本能地讽刺道：“唐绵，如果你父亲现在还活着，等着救命的钱，你还会这么清高吗？”

　　她算过一笔账，杨星铃和兰洁妮的借款勉强能够完成整个化疗周期，指标稳定后的手术还有手术预后的一系列花费像五指山压在她的身上。

　　一筹莫展时她意外地收到那张卡，她只想要治好父亲，说不犹豫是假，犹豫后坚定的退还也是真，辅导员让她不要意气用事，先把父亲的病治好，可是她很清楚也随了父亲的臭脾气，
　　他常说：“想要让别人看轻了自己，首先要自重。”如果知道这个钱的来龙去脉，他宁愿不治甚至不会原谅她，思来想去，既然都是捐款，那她可以把父亲的病情发到求助平台，借助网络的力量，再不济就把父亲的病情也写成个牌子，拿到天桥上去跪着。办法总比困难多，比起父亲的病，自尊算的了什么呢？她甚至还规划起来，到时候把收到的捐款做好记录，以后工作了有能力了自己也会通过各种方式回馈给他们。
　　“那你呢，你帮我的立场又是什么呢？”

　　宋晓白不屑于说那些场面话，真相虽然难听，但是教人清醒，可是她不会承认林凯德的心在她这，所以只能用苍白的一大段的废话来掩饰一场胜利的心虚：“唐绵，我真不知道你得意什么，你很清楚如果林凯德知道你家里发生的变故，他愿意付出的一定比两百万多得多，疾病面前的殷勤和雪中送碳是忠贞不渝的催情剂，我费尽心思地铲除我们之间的各种阻碍，而你的一通电话就可以让一切功亏一篑，我还没傻到这种地步，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不是吗？就算他不念我的好，起码让他以后想起来不会觉得有愧于你。”
　　唐绵不愿再跟她纠缠下去：“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你的对手，更没有想把他从你身边抢走的念头，也许你可以放下这些猜忌和手段，用真心换真心。”

　　唐绵按掉电话，不自觉地打开表白墙的动态，最新的那条，夸张的配文写道：各位，这位就是林凯德的未婚妻，Po出的照片里长发飞舞的女孩地挂在一脸严肃的男人身上，亲吻他的下颌，另一张照片里短发的宋晓白甜蜜地靠在只有背影的男人肩上。

　　广播里叫着唐谦生的名字，窗外的雨有了瓢泼之意，唐绵关上了窗户，留下一小条缝隙，回到了接待室，殡葬火化师拿着火化证明出来找他们“唐谦生火化完了，你们家属可以来见最后一面”

　　李峥梅气弱地不忍去看，唐礼守在外面照顾母亲，李嵘提出要跟唐绵一起去，她冷淡地拒绝：“不了，我父亲喜静。”
　　一大块完整的腿骨躺在碎骨里，工作人员用工具将它们捣碎装到骨灰盒里，感叹着：“骨形长得很好，很白。”

　　口袋的手机震动，唐绵看了眼将关了机，接过了盖着红布的骨灰盒，四十八年的人生光景，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里面盛着父亲的灵与形。
　　林凯德愤怒地将手机砸在墙上，他看到那条朋友圈直奔宋晓白的住处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不是迟早的事吗”
　　“如果你能接受没有新郎的婚礼，那就请便。”他扭头就走，宋晓白狠厉地叫住他：“林凯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付出了我的所有，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你自找的。”
　　“我知道你定了下个星期回国的机票，想要跟她私奔？双宿双飞？”她的笑声凄凉的瘆人：“她父亲死了，你忍心把她推到风口浪尖吗”
　　“你说什么？”
　　她笑自己的可悲：“如果你敢去找她，我发誓一下飞机，你就能看到你们偷情的故事被大家口口传颂，是唾弃还是昧着良心支持你，我相信舆论会给我们一个答案。”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宋晓白上前帮他整理领结：“不，你应该感谢我，校长跟我父亲提到她的事情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让校长帮我转交两百万给她，我还算仁至义尽吧。”
　　“疯子”

　　林凯德回英国的当天找了律师来跟她谈，让她提解除婚姻的条件。
　　宋晓白没想到他做的这么绝，四年的相伴，就算没有爱，相知相守的情分起码能让他也能顾念她们的旧情，她不甘心，疯狂地打他电话，要求当面谈，电话不接，她就去他的公寓找他，他避而不见，无妨她让父亲约双方家长见面，这样总能相见，却不曾想这么久不见，他在饭桌上不留余地直接要求解除婚约。
　　林京声呵斥他想一出是一出，气得要拿家法，大哥林乔言拦住父亲又跟宋闫之赔酒责骂林凯德不懂事，让他跟宋晓白道歉。
　　宋闫之携全家拂袖而求，直呼这算什么事，婚姻岂是儿戏。季岚歉意地揽住瞿秋霜下次一定约个时间登门道歉，一番闹腾下来，她这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总待在家里，一提到让他去找宋晓白，抗拒地要跟她翻脸。

　　宋晓白过了几天独自来找林凯德，得知他被罚紧闭，又说着软乎话，季岚夸她懂事，让她去林凯德房里把误会解开，婚礼还是照常。

　　多日未见，林凯德态度柔和了些许，不再强硬，季岚撮合着让他两出去逛逛。
　　在伦敦塔桥上，她站在他的身边，感受不到他存在的气息，只有冷淡的敷衍，她很想发脾气，回了一趟国，连一句基本的关心都没有，从前纵使万般冷漠，至少不是一具没了感情的尸体。她酝酿着反击，缓兵之计地放低姿态地求他跟她在这座桥上拍一张照，起码日后真的分开，也能有个回忆。

　　林凯德见她有了松口之意，乌云遮盖的郁闷有了消散之意，宋晓白把手机给了一对正好路过的白发夫妻，摆正开拍之际，她双手迅速挂在他的脖子上，轻啄一口。

　　林凯德恼怒地弹开，白发夫妻抿嘴微笑着地归还手机，他们以为见证的是一对初婚夫妇的青涩，宋晓白得逞地看他：“我们那么多次的床榻之欢，尺度比这个大多了。”

　　“我希望你能真认真考虑”径直离开，丢她一人在桥上。
　　宋晓白的逞强溃泄不堪，她早就在家等着他来，如果他们之间只能用恨来破冰的话，那大家都不要好过。

　　宋晓白的笑瘆人地悲凉：“哦，对了，我刚跟唐绵通完话，她父亲去世了，听她说应该在等骨灰了，你的确应该回去一趟，是要见见的，就是可惜了她父亲应该还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这一颗热血的心啊，该往哪放呢？”

　　“唐绵……唐绵” 林凯德征愣了一下，难怪他给唐绵发消息，打电话都石沉大海，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心猛地揪着疼，无措地呐喊着大洋彼岸那头不知近况的人儿，她怎么样了呢？

　　不知不觉地，一整张脸浸透了湿润，每一个毛孔都在高压下收紧，林凯德咬着牙，看着依旧面带诡笑的宋晓白，他说：“你以为我五年前的妥协是因为你的卑鄙手段和我父母的施压吗？来伦敦的前一天晚上，我跟楚栀在学校里再见了一面，她很平静，让我好好珍惜你对我的喜欢，她说那是她永远无法做到的，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我的出现会给她生活带来打扰，那就各自祝福，我看着她笑容里的释怀，那时，我心灰意冷。”

　　他荒唐地笑得发颤：“知道怎样报复一个人能更彻底，更具有杀伤力吗？”
　　“什么意思？”

　　“这些天我也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见到唐绵的第一面，我就等不了，我承认跟唐绵的开始有报复你的心理，可是分别的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她，恨不得立刻飞回到她身边好好地拥抱她，在黑夜里的每一次闭眼，唐绵的一切都越来越清晰，我们相爱的时间竟然那么短，我爱她，宋晓白，我竟然此刻才意识到我伤害了一个我如此想要好好呵护的人。”
　　“你……你爱她？”
　　“我很清楚你爱我，让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爱上另一个人，然后再狠狠地敲碎她的梦，我配合你演了这四年戏，怎么样？我的演技还不错吧。”
　　“林凯德，你卑鄙。”宋晓白脸色煞变：“那你何必要在这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掉链子呢？你何不在装下去？等我们宋氏的资金到位呢？”

　　“你们宋氏这些年勾结外资对恪理进行股份收购，联合其他投资方一起围剿，企图做空恪理，跟你们谈联姻，接受你们资金注入的那刻起，你们就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吞并恪理了吧？” 林凯德推开她的手，将领带摆正：“放心，我哥这些天已经在跟律师对接了，我们不会再坐以待毙了，你们很快就会收到律师函。”

　　宋晓白双手作投降状，表示不碰他，冷淡一笑：“还这么天真啊，我的未婚夫？若不是你们早就垂垂老矣，卡在资金周转困难的难关上，怎么会像卖儿子一样地求着我们宋氏快速进驻呢？我父亲念在大家都是老朋友的面子上帮了你们一把，你们怎么还反咬一口呢？相信我，被我们宋氏并购并不是坏事，至少可以保住你们的招牌不是？毕竟没有我们宋氏的快速注资，你们恪理拖也会被拖死。”

　　林凯德错愕地看着宋晓白，惊讶于她说的话：“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算计？” 他没有退步：“我相信我们恪理这些年的影响力，找上门来想要跟我们达成合作的不少。”

　　“与其在这里说假大空的话，你倒不如实际了解下你们这两年的项目情况，资金流动走向，名声再大，若实际亏空，我想没有哪个公司会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利落地投你们，再说了你们恪理等得起吗？股份分配问题下周的董事会上，你记得准时出席，不过你可以提前找我爸聊一下。”
　　宋晓白上前抱住他：“凯德，忘掉唐绵，我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我们的婚礼还是如期举行。我会说服我爸尽量克制。”
　　林凯德将她推开：“四年前的一切都结束的太容易了，在下周的董事会之前，我会让公司律师跟你们谈。”
　　“别妄想了，这注定是一盘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