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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瓯越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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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院子里的积雪早已消融殆尽。院中的梅花花期已过,如今轮到海棠吐露新蕊,粉白的花苞在枝头颤巍巍地绽开。
孟时序依旧蜷在墙角,整日盯着地面发呆,偶尔被飞过的麻雀惊动,才会恍惚地抬头,眼神空荡荡地望向门口,询问着将军是不是来接他了。冯豫章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将军去寻更美的花了。孟时序闻言便又安静下来,像个听话的孩子般继续等着。
春风裹着海棠的香气在院中流转,枝头的花苞一天比一天饱满。孟时序始终守在那个位置,仿佛只要耐心等待,终会等到想见的人回来接他。
这日,冯鹤汀如常为孟时序诊脉。孟时序木然望着他,忽然轻声道:“大夫...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冯鹤汀指尖微顿:“怎么突然这么问?”
“你日日来诊脉...”孟时序眼神飘忽,“从前...只有将军快将我打死时...才会唤大夫来...”
冯豫章在旁温声解释:“大夫是关心你身子,怕你染恙,所以才日日来诊脉。”
孟时序却缓缓摇头:“可我总使不上力气...”
冯鹤汀掌心覆上他颤抖的手背:“你只是病刚好,好生将养着,气力自然就回来了。”
孟时序猛地抬眼,眸子里泛起水光:“可是...将军骂我是贱骨头...说我死了活该...死了就扔去乱葬岗...”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将军明明回来过...却不肯接我走...他一定是...嫌我快死了才走的...”
冯鹤汀反握住他冰凉的手:“莫要胡思乱想,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的。”
冯豫章闻言浑身一震,贱骨头...乱葬岗...这些分明是前世的事,序儿怎会知晓?他难以置信地开口:“序儿,你方才...说什么?”
孟时序眼神涣散,轻声道:“我记得...鹤汀小姐将我葬在瓯越山...将军为我立了碑...还在我墓前...自尽...”
冯豫章心头大震,难道序儿也是重生之人?他一把扣住孟时序单薄的肩膀,声音发紧:“序儿,这些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孟时序却恍若未闻,只是喃喃重复:“将军...在我墓前自尽...将军...死了...”
“序儿!”冯豫章手上不自觉地加重力道,声调陡然拔高,“回答我!”
冯鹤汀急忙上前拽住兄长的手腕:“哥,你吓到他了!”
孟时序突然浑身发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起身:“瓯越山...将军在瓯越山...我要去找将军...”
孟时序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因身体虚弱使不上力气,还未迈出第三步便软软地跌坐在地。冯鹤汀急忙上前搀扶:“孟公子,你病才刚好,身子还虚着,哪里动得了?”
孟时序眼中噙着泪,紧紧攥住冯鹤汀的衣袖:“大夫...带我去瓯越山可好?将军...将军不能死...”
冯豫章突然想起,前世星翼道长曾送来书信相邀,他后来前往瓯越山,未能见到道长本人,最终在序儿的衣冠冢前了却残生。如今序儿再度提及瓯越山,莫非瓯越山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蹲下身,轻轻握住孟时序颤抖的手:“好,我带你去瓯越山。”转头对冯鹤汀道:“鹤汀,你准备一下,我们明日启程。”
冯鹤汀面露疑惑:“去瓯越山做什么?”
冯豫章望着孟时序失神的眼眸,低声道:“或许...到了那里,序儿的病就能好了。”
虽不明就里,冯鹤汀还是点头应下:“好。”
天光大亮,一行人已收拾停当准备启程。冯豫章将孟时序小心抱进马车厢内,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青霜和雨霁在前头驾车,马蹄声在官道上踏出清脆的声响。紫电与云销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侧,腰间佩剑随着马背起伏微微晃动。冯鹤汀坐在车厢另一侧,不时关切地望向孟时序。这一路上,孟时序虽一直不说话,却始终睁着眼睛,安静地倚在冯豫章怀里。
经过几日跋涉,瓯越山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青翠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行至半山腰处,星翼观的飞檐翘角已隐约可见。
再往上已无车马可行之路,只有一条青石台阶蜿蜒向上。众人将马车停在路旁的古松下,青霜仔细将马匹拴好。冯豫章将孟时序打横抱起,踏上石阶。众人紧随其后。孟时序安静地靠在冯豫章胸前,目光却始终望向山顶的方向,山风拂过,带来远处道观隐约的钟声。
众人行至星翼观前,紫电上前叩响门环。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小童打开观门,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片刻,拱手问道:“诸位施主有何贵干?”
冯豫章上前一步:“在下冯豫章,特来拜见星翼道长。”
小道童闻言眼睛一亮:“原来是冯将军。不巧师父昨日下山了。临行前特意嘱咐,若将军来访,请在观中暂住等候。”说着侧身让开道路,“将军请随我来。”
众人随道童穿过几重院落。冯鹤汀走在后面,目光扫过飞檐斗拱,总觉得这景致莫名熟悉。行至后院厢房,道童推开房门:“这几间厢房请诸位暂住,斋食会按时送来。”
冯豫章道谢后,小心将孟时序安置在床榻上。冯鹤汀站在窗边,眉头微蹙:“哥,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冯豫章垂眸轻声道:“许是...前世来过罢。”
冯鹤汀微微一怔:“人当真会有前世么?”
“或许...是有的。”冯豫章的声音飘忽。
冯鹤汀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忽而道:“我去观中转转。”
“别跑太远。”冯豫章叮嘱道。
“知道了。”冯鹤汀应着,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冯豫章转向床榻上的孟时序,柔声道:“序儿,我们也出去走走可好?”孟时序依旧木然地望着地面,仿佛未曾听闻。冯豫章轻叹一声,将他小心抱起,缓步向外走去。
冯豫章抱着孟时序来到大殿后的灵树下。古树枝干虬劲,参天而立,繁茂的枝叶间垂挂着无数褪色的祈愿布条,在风中轻轻摇曳。
他将孟时序轻轻放下,一手扶着他的腰让他站稳,另一手指向树梢:“序儿可还记得这些?”声音里带着温柔的怀念,“这些都是你亲手系上去的。”
冯豫章抬手从低垂的枝条上解下一根布条,小心地放在孟时序掌心。褪色的布条上墨迹依然清晰,他轻声念道:“这上面写着‘愿将军平安顺遂’”。他又取下一根,让孟时序双手捧着:“这一条写着‘愿将军抱负终成’”。
他从身后环抱住孟时序瘦削的身子,下巴轻轻抵在那单薄的肩上,低语道:“每一根布条,都是你的心意。”
孟时序怔怔地望着手中褪了色的红布,指尖微微发颤。冯豫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我第一次看到这满树的祈愿时,几乎不敢相信...你究竟用了多久,才能写下这满树的心愿?”他收紧环抱着孟时序的手臂:“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决绝,在写完最后一根布条后...便去为我赴死?”
冯豫章将脸埋进孟时序的颈窝,声音哽咽:“我竟不知...你爱我至此。这般惊心动魄的爱意,我却直到你死后才知道...”
冯豫章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你知道吗...当我看到这满树布条时,才明白自己犯下怎样的罪孽...我竟将一个爱我至深的人...伤得体无完肤...甚至到最后尸骨无存...如今想来,就算当初对你没有半分情意,纵使我当时不曾动心,也断不会那般待你...”
山风卷起层层叠叠的布条,冯豫章将脸抵在孟时序的肩头,泪水浸湿了衣襟:“后来我仓皇逃出这里...不敢看任何一个字...那些字句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痛得我落荒而逃...”他痛苦地闭上眼,“序儿,若你前世有灵,求你庇佑这世的你醒来。该遭报应的是我,为何要你来承受这些...”
孟时序怔怔地望着手中泛红的旧布,突然开口道:“我...记得这个。这是将军大婚前...我在瓯越山写的。星翼道长说...我可以留在观中...”
冯豫章屏住呼吸,孟时序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可是...我不能留下...津王会害死将军的...”
冯豫章强忍哽咽,轻声道:“那我们...等星翼道长回来...好好谢谢他...”
孟时序的目光渐渐柔和,声音轻缓:“道长...人很好。”他停顿片刻,似在回忆,“有一次...我做了个美梦...整整一个月不愿醒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道长劝我...该回去了。我原以为...醒来后又会是...从前的日子。”他忽而抬眸,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可谁知...醒来后...将军...竟与梦中一般...对我说...爱我...”
冯豫章心头一震,突然明白那一个月的昏迷原是这般缘由。他低声呢喃:“竟是...这样么...”他喃喃道,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
孟时序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抓住冯豫章的衣袖:“我要去看我的坟...我记得...鹤汀小姐...把我葬在道观后面...”说着竟猛地挣脱怀抱往前冲去。
眼看着那道单薄的身影摇晃着往前冲了几步,随即向前栽倒。“序儿!”冯豫章心头猛地一紧,在孟时序即将触地的瞬间,双臂稳稳地接住了他。
冯豫章将人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他低头用脸颊轻蹭孟时序的发顶:“你别着急...我抱你过去。”说罢,他拦腰抱起怀中人缓步朝道观后院走去。孟时序靠在他胸前,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