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雨季》槲生

20、盛夏的句点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炎热异常的午后送到的。邮递员按响门铃时，许星漾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被晒得发白的香樟树叶发呆。空调外机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被高温按下了慢放键。

　　母亲几乎是跑着去开的门，回来时手里拿着两个沉甸甸的、印着大学校徽的大信封，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星漾！来了！你的！还有……萧盛宴的！”

　　许星漾猛地回过神，目光落在母亲手上。她的目光先是牢牢锁定了最上面那封，暗红色的校徽，烫金的“录取通知书”字样，是北京那所她梦寐以求的顶尖学府。然后，她的视线才缓缓移向下面那封——天蓝色的主色调，图案简洁而现代，是上海一所同样声誉卓著、以理工科见长的大学。

　　上海。不是北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不疼，却有一种沉甸甸的、绵长的钝感。她伸出手，指尖微凉，先接过了自己的那封。拆开，熟悉的校名，祝贺的词句，清晰的专业名称“环境科学与工程”，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然后，她拿起属于萧盛宴的那一封。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他的名字，字迹工整。她没有拆开，只是轻轻抚过那个天蓝色的校徽。上海。物理。这是他拼尽全力，在巨大的压力和困境中，为自己挣来的出路和未来。一个远离南城、远离林家阴影、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他做到了。用他最后那场孤注一掷的竞赛，用他在黑暗中的咬牙坚持。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两个都考上了！”母亲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眼眶有些发红，“星漾，你快给……给萧家打个电话？或者，问问盛北淮？他们家现在……”

　　母亲的话顿住了，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萧家的事，虽然新闻上不再提，但邻里间多少有些风声。那场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萧父的案子据说有了转机，萧盛宴也得以脱身，但具体情形，外人不得而知。萧家在南城的存在感，似乎也淡了许多。

　　“妈，我知道了。”许星漾将两封通知书并排放在书桌上，轻声说，“我等下……问问北淮。”

　　她并没有立刻打电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封并排躺着的通知书，一红一蓝，一北一南，像两条短暂交汇后又注定分开的轨迹。

　　盛夏的阳光透过纱窗，在通知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尘埃在光柱里缓慢浮动。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以这样各自安好的方式。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小小的校园和班级群。许星漾被顶尖学府王牌专业录取，这在所有人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祝贺的消息络绎不绝。老师们更是欣慰不已，班主任老陈特意打来电话，语气里满是骄傲。

　　而萧盛宴被上海那所名校录取的消息，则激起了更多的涟漪。惊讶、感慨、惋惜、好奇……各种情绪混杂。那个曾经光芒耀眼又骤然沉寂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时，总伴随着一声叹息。但无论如何，这终究是一个好消息，一个在经历过风暴后，还能凭自身实力站稳脚跟的证明。

　　班级群里，大家商量着举办谢师宴和毕业旅行。有人提议去海边，有人想去古镇。许星漾很少在群里发言，只是默默看着跳动的消息。苏岁桉私聊她：“星漾，毕业旅行你去吗？大家都去的话，应该挺热闹的。”

　　许星漾看着屏幕，想了想，回复：“可能不去了，家里有点事。”

　　苏岁桉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我懂。那你什么时候去北京报到？我们到时候去送你。”

　　“还没定，应该八月底吧。”许星漾回道。其实她并没有太多离别的愁绪，心里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某种不确定，以及那份尚未完成的、沉甸甸的托付。

　　周律师那边，自从上次深夜将她安全送到邻市一个亲戚家暂住后，联系就变得极其谨慎和稀少。他只告诉她，东西已经通过绝对安全的渠道转交，让她不必再担心，专心准备自己的大学生活。关于萧盛宴，他只说“人已安全，在处理后续事宜，勿念”。至于林家，周律师没有多提，只说“自有公道”。

　　许星漾知道，有些战争，她只能站在边缘，无法参与核心。周律师不让她多问，是为了保护她。她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并且走好自己的路。

　　几天后，盛北淮突然来了电话，声音是久违的轻松和兴奋：“星漾！看到录取消息了吧？上海！我就知道盛宴那小子肯定行！他前几天联系我了！”

　　许星漾的心猛地一跳，握紧了手机：“他……怎么样了？”

　　“听起来还好，就是有点累，说在处理一些手续和家里的事。他问起你，我说你考上北大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就说……‘真好’。”盛北淮顿了顿，“星漾，他说等安顿好了，可能会联系你。你别急。”

　　“我不急。”许星漾轻声说，心里却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真好。这两个字背后，是多少未尽的言语和无法跨越的距离。

　　“对了，”盛北淮又说，“毕业旅行你去吗？咱们班好像定下去邻省一个古镇，三天两夜。盛宴……他说他不参加了。你要不要去散散心？”

　　古镇。许星漾想起班级群里讨论的热火朝天。也许，在彻底告别高中时代之前，和同学们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也算是一种仪式。

　　“好。”她听到自己回答，“我去。”

　　毕业旅行的目的地，是一个有着小桥流水、白墙黛瓦的江南古镇。高三（一）班几乎全员到齐，连几个平时不太合群的同学也来了。大家脱下了呆板的校服，换上色彩鲜亮的夏装，脸上洋溢着解脱后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

　　大巴车上欢声笑语，唱歌的，玩游戏的，分享零食的。许星漾和苏岁桉坐在一起，靠窗。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思绪有些飘远。这是她第一次和这么多同学一起出远门，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如此整齐的相聚。

　　古镇不大，但韵味十足。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河水潺潺，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同学们三五成群，拍照，逛小店，尝小吃，笑声洒落在古老的街巷里。

　　许星漾跟着大部队，安静地走着，看着。苏岁桉拉着她试戴各种民族风的耳环，在挂满许愿牌的廊桥下合影。气氛轻松愉快，暂时冲淡了积压在心头的沉重。

　　晚上，大家在预订的客栈院子里举办了简单的篝火晚会。烧烤的香气弥漫，火星噼啪作响，有人抱着吉他弹唱起流行的校园民谣。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开始轮流说自己的梦想，或是对未来的期许。

　　有人说要成为顶尖的工程师，有人说想环游世界，有人想开一家自己的小店。轮到许星漾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她是班上最耀眼的存在，她的未来似乎清晰而辉煌。

　　许星漾在跳动的火光中抬起眼，声音平静：“我想学环境科学，希望以后能做一些事情，哪怕很小，让天更蓝一点，水更清一点。”没有豪言壮语，却真诚质朴。同学们报以掌声。

　　不知是谁，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要是萧盛宴在就好了……他肯定想说，要拿诺贝尔物理奖吧？”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一瞬。火光映照着每个人脸上复杂的神情。那个名字，始终是这个班级记忆里特殊的一笔。

　　苏岁桉连忙岔开话题：“哎，我们来玩游戏吧！真心话大冒险！”

　　气氛重新活跃起来。许星漾坐在角落，手里拿着一罐橙汁，没有参与游戏。她的目光越过篝火，望向客栈外深蓝色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上海和北京的夜空，看到的会是同一片星辰吗？

　　旅行第二天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许星漾没有跟大部队去划船，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古镇边缘一条 quieter 的小河慢慢走着。两岸是茂密的竹林，风吹过，沙沙作响，带来一丝难得的凉意。

　　她走到一座小小的、有些破旧的石拱桥上，停了下来。桥下河水清澈，能看见水草摇曳。她靠在斑驳的桥栏上，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那枚素圈的银戒指。内壁的“X & X”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这是她离开南城前，唯一带在身上的、属于萧盛宴的东西。笔记本、U盘、储存卡，所有那些沉重的证据和记忆，她都留在了家里最隐秘的地方，或者交给了周律师。只有这枚戒指，她偷偷带了出来。

　　她没有戴，只是轻轻握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很快被体温焐热。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又像是在确认某种连接。

　　就在她对着戒指出神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有些迟疑的脚步声。许星漾下意识地握紧戒指，转过身。

　　桥头竹林边，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林薇。

　　林薇也参加了这次毕业旅行，但一直游离在人群边缘，很少说话，几乎没什么存在感。此刻，她独自一人，穿着简单的白色棉布裙，脸上没有化妆，看起来竟然有几分褪去铅华的清秀，只是眼神依旧复杂，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疲惫？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目光在寂静的竹林和流水间相遇。没有往日的剑拔弩张，只有一种奇怪的、僵持的平静。

　　最终，是林薇先移开了视线，她走到桥的另一边，也靠在了栏杆上，望着河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恭喜你，许星漾。”

　　许星漾微微一怔，没有回应。

　　林薇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有些飘忽：“上海……是个好地方。适合重新开始。”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以前觉得，只要我想要，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包括人，包括未来。现在想想……挺可笑的。”

　　许星漾依旧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林薇转过头，看向许星漾，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傲慢和敌意，只剩下一种深切的、近乎空洞的疲惫，“不是所有错误，都有机会弥补。也不是所有伤害，都能被原谅。”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地走回了竹林深处，背影单薄，很快消失在葱郁的绿色里。

　　许星漾站在原地，握着戒指的手心微微出汗。林薇的话，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波纹，又很快恢复平静。她不知道林薇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林家如今是怎样的光景。但从林薇的状态和周律师隐晦的提示来看，那场风波的余震，或许远比她看到的要深远。

　　林家是否付出了代价？萧家是否真正得到了公正？这些问题的答案，可能永远也不会完全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

　　但至少，萧盛宴走了出来，去了上海。她也即将北上，去往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

　　这或许，就是这场青春与风暴，能给出的、最好的结局。

　　毕业旅行结束，返回南城。高中时代，正式画上了句点。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的入学准备。购置行李，办理各种手续，参加亲戚朋友举办的饯行宴。父母既为女儿骄傲，又满是不舍，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一个人在外要注意的方方面面。

　　许星漾耐心地听着，一件件整理行李。那枚戒指，被她用一根细细的银链穿起，成了项链，贴身戴着，藏在衣领之下。这是她带走关于萧盛宴、关于这段青春的唯一信物。不再有沉重的秘密，不再有未竟的托付，只剩下这一点冰凉的、私密的纪念。

　　出发去北京的前一晚，她终于收到了萧盛宴的信息。不是电话，只是一条简短的短信，来自一个新的号码：

　　“星漾，我是萧盛宴。听说你明天出发去北京。一路平安。大学生活，一切顺利。保重。”

　　没有询问，没有叙旧，没有提及过去半分。就像最普通的同学告别，客气，疏离，却郑重。

　　许星漾看着屏幕上的字，看了很久。然后，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复：

　　“你也是，萧盛宴。上海很大，未来很长。保重。”

　　点击发送。没有期待回复。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只有一个字：

　　“嗯。”

　　对话就此终结。像一首漫长而曲折的乐章，终于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余韵袅袅，终归寂静。

　　许星漾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南城的夜空，难得地看到了几颗疏星。明天，她将离开这座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离开潮湿的雨季，离开藏着无数秘密和心事的校园与街巷。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别，没有撕心裂肺的伤痛。只有两封指向不同方向的录取通知书，和两句隔着千山万水的“保重”。

　　青春散场，各奔前程。

　　这大概就是大多数故事，最寻常，也最真实的模样。

　　北京的大学生活，忙碌而新鲜。顶尖学府里高手如云，课程压力不小，但许星漾很快适应了节奏。她加入了环保社团，参加公益活动，认识了许多来自天南地北、志同道合的新朋友。日子被学习、社团活动和探索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城市填满。

　　她很少主动去打听南城的消息，也刻意回避着任何可能触动回忆的角落。那枚贴身戴着的戒指，成了她与过往唯一的、沉默的联系。她以为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以为新的生活会覆盖旧的伤痕。

　　直到大一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某个冬夜。

　　北京下起了初雪。雪花纷纷扬扬，很快给校园覆上一层洁白。许星漾从图书馆晚自习出来，撑着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过布告栏时，她无意中瞥见上面贴着一张校际学术交流的海报，主办方是上海几所高校，其中就有萧盛宴所在的那所大学。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海报上那个熟悉的校徽上停留了几秒。上海……他现在，应该也正走在那座城市的某条街道上，看着同样的雪吧？学业是否顺利？是否……已经开始了真正的新生活？

　　就在她出神之际，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一个来自南城的固定电话号码。

　　她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接通，是母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哽咽：

　　“星漾！你……你快回来一趟！苏岁桉……岁桉她出事了！”

　　“什么？”许星漾的心猛地一沉，“岁桉怎么了？妈，你说清楚！”

　　“是……是车祸！”母亲的声音在颤抖，“就在今天傍晚，放学回家的路上……一辆车突然冲上人行道……岁桉她……她为了推开旁边一个小孩，自己没躲开……现在在医院抢救，很危险！星漾，你快回来看看她吧！”

　　手机从许星漾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覆雪的地面上。

　　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瞬间融化，像泪水。

　　苏岁桉……车祸……抢救……

　　为什么？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夹杂着不祥的预感，瞬间将她吞没。

　　她猛地蹲下身，捡起手机，声音因为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嘶哑：“妈，我……我马上买票！立刻回去！”

　　挂断电话，她站在漫天飞雪中，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

　　南城。

　　那个她以为已经告别、正在努力淡忘的城市。

　　又一次，以最残酷的方式，将她拖回现实的漩涡。

　　而这一次，出事的是她最好的朋友。

　　冥冥之中，她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手，再次扼住了命运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