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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三视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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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第一次注意到许星漾,是在高二上学期的某个秋日午后。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斜照进来,在木质地板上切出明暗分界的斜线。许星漾坐在光线交界处,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书,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风吹动窗帘,光影在她脸上流动,像一幅会呼吸的油画。
陈默坐在对角线另一端的角落,手里拿着借来的老式胶片相机——那是他叔叔的旧物,允许他周末使用。他原本在练习静物摄影,拍窗台上的绿植,拍书架投下的阴影。但当他透过取景框看到那个画面时,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下了快门。
轻微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几乎听不见。
那是他拍下的第一张许星漾的照片。
陈默是个存在感很低的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相清秀但谈不上英俊,成绩中等偏上但不拔尖。他喜欢戴耳机,不是真的在听音乐,只是需要一道屏障,隔开过于喧闹的世界。他习惯观察,习惯记录,习惯把自己放在旁观者的位置。
许星漾吸引他,不是因为暗恋——虽然她确实好看,那种安静清澈的好看——而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与这个世界保持微妙距离的气质,和他相似,却又不同。她是主动选择的安静,带着温柔的力量;他是被动形成的沉默,带着退缩的怯懦。
他开始在校园里注意她。用眼睛,也用镜头。
渐渐地,他发现许星漾的安静里,藏着一种规律的“不安静”。她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飘向某些特定的方向——篮球场、高二(1)班教室的后门、走廊的转角、成绩榜前排的位置。
而那个方向,总会出现同一个人。
萧盛宴。
陈默认识萧盛宴,全校没人不认识。篮球队长,年级第二,阳光开朗,人缘极好,是那种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人。陈默和他几乎没有交集,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但透过镜头,陈默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他看到萧盛宴在篮球场上进球后,会下意识地望向观众席某个固定的角落——虽然那里通常空无一人。看到他在走廊与许星漾擦肩而过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手指微微收紧。看到他在图书馆,总是“恰好”坐在许星漾斜对面的位置,书拿倒了都没发现。
最明显的一次,是那个雨天。
陈默因为没带伞,躲在教学楼一层的走廊里等雨停。然后他看到了许星漾——她也没带伞,站在走廊口,望着外面的雨幕发呆。
几分钟后,萧盛宴抱着篮球从体育馆跑回来,浑身湿透,却在看到许星漾的瞬间刹住了脚步。他站在几米外,犹豫了几秒,然后走过去,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陈默听不清,只看到许星漾微微抬头,眼睛睁大了一点,然后轻轻点头。
萧盛宴说完,像是完成什么重大任务似的,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离开了,留下许星漾一个人站在原地,耳朵尖慢慢泛红。
陈默举起相机,拍下了那一幕:雨帘为背景,少女独自站立,侧脸柔和,目光追随着少年仓促离去的背影。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不是单向的注视。
这是双向的,沉默的,笨拙的,属于青春期的悸动。
高中三年,陈默用那台老式胶片相机,拍下了三十七张许星漾和萧盛宴同框的照片。
不是故意的跟踪或偷拍,只是恰好遇见,恰好捕捉。像收集时光的碎片,把那些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觉察的默契瞬间,定格在胶片上。
第二张:运动会,许星漾在跑道边做后勤,萧盛宴在准备4x100米接力。两人之间隔着人群,但萧盛宴热身时转头的方向,正对着许星漾所在的位置。
第五张:元旦文艺汇演后台,许星漾所在的班级合唱结束,她提着裙子下台,在侧幕撞见了刚表演完街舞、正在擦汗的萧盛宴。两人都愣了一下,同时侧身让路,然后又同时开口说“你先”,最后同时闭嘴,尴尬地微笑。陈默当时在后台拍道具照,镜头一转,抓住了那个瞬间。
第十二张:高三誓师大会,全年级在操场集合。领导在台上讲话,学生在台下昏昏欲睡。陈默站在队伍最后面,镜头扫过人群,定格在中间某排——许星漾微微仰头听着,萧盛宴站在她斜后方两排的位置,目光落在她的后脑勺上,眼神是罕见的沉静和温柔。
最特别的是第二十一张:那是个黄昏,陈默去实验楼还器材,路过那条著名的“雨季走廊”。夕阳把一切都镀上金色,他看见许星漾独自站在走廊尽头,靠着窗户,在看什么。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篮球场上,萧盛宴一个人在练球,起跳,投篮,球入网。反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汗水在空气中闪烁。
许星漾看得很专注,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看她。而篮球场上的萧盛宴,在某个投篮间隙,忽然转头看向教学楼的方向——虽然距离很远,他不可能看清什么,但那个抬头的动作,那个寻找的姿态,被陈默的镜头完整记录下来。
两张照片,冲洗出来后放在一起:一张是走廊里少女安静的侧影,一张是球场上少年抬头的瞬间。中间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玻璃窗,却被某种无形的线连接着。
陈默把这些照片洗出来,按时间顺序贴在一个黑色的硬壳相册里。相册没有写名字,放在他书桌抽屉的最底层,像封存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在这段无声的双向暗恋里,他作为唯一的旁观者和记录者,觉得自己有责任保存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在他自己平淡甚至有些灰暗的青春里,能看到这样干净纯粹的情感,像透过缝隙看到光,让他觉得这个世界还不算太糟。
他从未想过要把这些照片给任何人看。这是许星漾和萧盛宴的故事,也是他一个人的收藏。
直到毕业。
毕业典礼那天,陈默也带着相机。
他拍了许多常规的照片:校长讲话,颁发毕业证,班级合影,同学拥抱告别。但镜头总是不自觉地寻找那两个身影。
他拍到许星漾安静地坐在班级区域,偶尔和旁边的苏岁桉低声说话,笑容有些勉强,眼神不时飘向(1)班的方向。他拍到萧盛宴和盛北淮勾肩搭背,看似在说笑,但目光频频扫视全场,像是在找什么人。
后来,许星漾接到电话,脸色变了变,跟老师说了什么,匆匆提前离场。陈默的镜头跟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礼堂侧门。
几分钟后,他看到萧盛宴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攥着一个信封和一束包装好的花,朝礼堂外走去。但他在门口停住了,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等什么。最终,他没有追出去,而是站在原地很久,然后把信封撕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花束随手送给了路过的一个低年级学妹。
陈默拍下了萧盛宴撕信封时脸上的表情——那不是愤怒或失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
那天晚上,陈默把最后几张照片冲洗出来。其中一张是萧盛宴站在礼堂门口的背影,灯光把他照得很亮,影子却拖得很长,孤独得刺眼。
他把这张照片贴进相册的最后一页。
相册满了。三年,三十七张照片,一场无疾而终的双向暗恋。
陈默想过,要不要把相册送给许星漾或萧盛宴。作为毕业礼物,或者作为一个“你看,你们不是独自在喜欢”的证明。
但他最终没有。
他太了解自己,也大概能了解他们。有些窗户纸,旁人不能代捅。有些心意,需要当事人自己鼓起勇气。而他,只是一个习惯了沉默的旁观者,没有立场和勇气去干预别人的故事。
他把相册放回抽屉,上了锁。
然后,高中时代结束了。
陈默去了南京读大学,学摄影。他换了更好的相机,拍了更多的照片,认识了新的人。高中渐渐成为记忆中褪色的一页,那本黑色相册被他带到了南京,却很少再打开。
大二那年春天,他在社交媒体上偶然看到一条转发的新闻:南城一中优秀毕业生、北京大学法学院学生许星漾,在东欧山区进行法律援助时遭遇车祸,不幸身亡。
陈默盯着那条新闻,看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然后才是细密的、迟来的疼痛。
他翻出那本黑色相册,一页页翻看。照片上的少女永远停留在十七八岁的模样,安静,温柔,眼神清澈。她不会知道,有一个陌生人曾用镜头,默默记录了她青春里最隐秘的心事。
他想起毕业典礼那天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萧盛宴撕掉的信封。如果那天她没有提前离开,如果那天他追了出去,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答案。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几个月后,陈默又从高中同学那里听说,萧盛宴休学了,状态很不好,似乎在到处漂泊。
那一刻,陈默做出了决定。
他需要把相册交给萧盛宴。
不是为了安慰,也不是为了揭开旧伤疤。而是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萧盛宴有权利看到这些照片,有权利知道,那段无疾而终的青春,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珍视和遗憾。许星漾的心意,虽然从未说出口,却真实地存在过,并且被无意中记录了下来。
这或许是一种残忍的温柔,但陈默觉得,萧盛宴需要它。
他开始通过高中同学群打听萧盛宴的联系方式。辗转多人,最终从盛北淮那里得到了一个地址——上海海洋大学宿舍,但盛北淮提醒他,萧盛宴已经很久没回去了,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陈默请了假,带着相册,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
萧盛宴果然不在宿舍。
陈默在宿舍楼下等了两个小时,最后被萧盛宴的室友告知,他可能在海边的一个观测站帮忙,那里是海洋大学的合作站点,位置偏僻。
陈默按照地址找过去。那是一个建在悬崖边的小型观测站,白墙红瓦,面朝大海。他到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红。
萧盛宴坐在观测站外的长椅上,面朝大海,背影瘦削得像一片随时会被海风吹走的纸。
陈默走近,脚步放得很轻。但萧盛宴还是察觉到了,缓缓转过头。
陈默几乎认不出他。照片里那个阳光明亮的少年不见了,眼前的人苍白,消瘦,眼窝深陷,眼神空茫,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只有五官的轮廓,还能依稀看出从前的影子。
“萧盛宴同学?”陈默试探着开口。
萧盛宴看着他,眼神没有焦点,像是在辨认一个遥远的影子。“你是……?”
“陈默。高二(3)班,和许星漾同班。”陈默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提到了那个名字。
果然,萧盛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空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尖锐的痛苦。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或者说,恢复了那种死寂。“有什么事吗?”
陈默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中间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黑色相册,放在两人之间的椅子上。
“这个……我想应该交给你。”
萧盛宴的目光落在相册上,没有动。
陈默深吸一口气,开始解释。解释他是谁,解释他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解释他为什么现在才送来。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尽量不带任何个人情感,只是陈述事实。
“我没有别的意思。”最后他说,“只是觉得,这些照片属于你们的故事。现在……应该交给你保管。”
萧盛宴终于伸出手,拿起相册。他的手指在黑色封面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翻开。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
他看得很慢,每一张照片都停留很久。手指轻轻抚过照片表面,像在触摸易碎的梦境。他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陈默注意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缓,像是怕惊动什么。
当看到那张“走廊与球场”的双页照时,萧盛宴的手指停住了。
他盯着照片看了足足五分钟。然后,很轻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无尽的酸楚和释然。
“原来……她真的在看。”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那天我感觉到了……我以为……是错觉。”
他又翻了几页,看到毕业典礼那张——他撕掉信封的瞬间。
“那天我写了三页纸。”他忽然开口,像是对陈默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从高一第一次在成绩榜前看到她说起,说到图书馆,说到雨天,说到篮球赛,说到所有不敢说出口的瞬间。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从很早以前就喜欢。”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但我太胆小了。练习了三个月,最后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她提前走了,我想追,又怕……怕她其实不想听。所以我把信撕了,告诉自己,算了,就这样吧。”
“不是这样的。”陈默忍不住开口,指向相册里许星漾的照片,“你看她的眼神。她在看你,一直在看。”
萧盛宴睁开眼睛,目光重新落在照片上。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像是在解读某种密码,寻找所有被错过的证据。
他看了很久很久。夕阳渐渐沉入海平面,天空从金红变成深紫,最后暗下来,星星一颗颗亮起。观测站的灯自动亮了,在两人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终于,萧盛宴合上相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谢谢你。”他对陈默说,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真实的温度,“真的。谢谢你留下这些。”
“不用谢。”陈默摇头,“我只是……恰好在那里。”
萧盛宴看着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我的意思是,拍这些照片,保存这么多年,现在还特意送来?”
陈默想了想,给出了诚实的答案:“因为美。”
萧盛宴微微挑眉。
“你们之间的那种……无声的默契,互相追逐又互相躲闪的目光,那种纯粹又胆怯的心意。”陈默组织着语言,“很美。像两条始终平行却无限靠近的线,像永远差一点就相遇的雨滴。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觉得应该有人记录下来。哪怕当事人永远不知道。”
萧盛宴沉默了。海风吹过,带来咸湿的气息和遥远的浪涛声。
“你说得对。”许久,他轻声说,“很美。也很痛。”
他站起身,抱着相册,面向大海。夜色中的海一片深蓝,与天空的界限模糊,只有远处航船的灯火,像坠落的星星。
“我会好好保管的。”他说,“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虽然她自己不知道。”
陈默也站起来:“我该走了。回南京的末班车快没了。”
萧盛宴转过身,对他伸出手:“谢谢。保重。”
陈默握住他的手。很凉,但有力。
“你也保重。”
陈默转身离开,沿着来时的碎石小路往回走。走到拐弯处,他回头看了一眼。
萧盛宴还站在悬崖边,抱着那本黑色相册,面朝大海。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孤独,但不再那么破碎。
观测站的灯光温暖地亮着,像黑暗中的一座小小灯塔。
陈默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知道,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把一段被封存的青春,交还给了它唯一的继承人。
至于萧盛宴会带着这些照片走向哪里,那不是他能干预,也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了。
他只是一个记录者。记录过,交付过,就够了。
夜色渐深,海潮声声。
相册里的三十七个瞬间,在月光下沉默地诉说着一个关于雨季、星光和永远错过的故事。
而记录这个故事的人,终于可以卸下这份沉重的温柔,继续他无声的、旁观者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