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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再次遇见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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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苏醒时,萧盛宴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温暖而静谧的黑暗中。
没有重量,没有边界,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缓慢流动的、如同母体羊水般的包裹感。记忆的碎片像深海中的发光水母,在他意识的边缘飘荡——坠落时冰冷的海水,怀中被紧紧抱住的密封袋,逐渐模糊的光线,最后是彻底被黑暗吞没的窒息。
然后……便是这里。
没有痛苦,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我”的清晰认知。只有存在本身,如同宇宙初开时尚未凝聚的星云。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他开始感知到一些别的东西。不是景象,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一种温柔的、熟悉的、让他灵魂深处微微震颤的频率。
像雨滴落在窗台的声音。
像翻动书页的轻响。
像某个午后,阳光穿过树叶,在地面上投下的斑驳光点中,一个女孩低头写字时,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那个频率牵引着他,如同深海中的鱼群本能地游向温暖的洋流。他开始移动——如果这种意念的流转可以称之为移动的话——朝着那个频率的源头。
黑暗渐渐褪去,不是变成光明,而是化作一片朦胧的灰白色调。他“看”到了形状:高耸至不可见顶端的书架,排列至视线尽头的书籍,木质的桌椅,磨光的石板地面。
一座无边无际的图书馆。
而他,正站在一条漫长的走廊中央。走廊两侧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书脊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水雾。空气里有旧纸张和干燥木头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清新的、类似雨后青草的味道。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身体。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脚上是干净的帆布鞋。年轻,健康,没有伤痕,没有病痛。就像……高中时的样子。
他抬起手,手指修长,掌心没有茧,也没有西山留下的疤痕。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里是哪里?死后世界?梦境?还是他溺水昏迷时大脑制造的幻境?
他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那个牵引他而来的频率,就在前方。
他迈开脚步。脚步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清脆,孤独。他沿着走廊向前走,目光扫过两侧无穷无尽的书架。有些书架上的书是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有些则破旧不堪,封面斑驳;还有些是空白的,没有书名,没有作者,仿佛等待被书写。
他经过一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圆形的阅览区。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占据了三面墙壁,窗外不是景色,而是一片流动的、银灰色的雾。光从雾中透进来,柔和,均匀,没有方向,如同阴天的午后。
阅览区里散落着一些桌椅。大部分是空的。
只有靠窗的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背对着他,穿着浅蓝色的棉布连衣裙,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在看书。午后的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轮廓,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像一幅年代久远、色彩淡雅的油画。
萧盛宴的心脏——如果此刻的他还有心脏的话——猛地一缩。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即使在这个陌生到诡异的地方。
他也能瞬间认出她。
那是刻进灵魂的轮廓,是无数次在梦境和回忆中描摹过的身影,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两年跋山涉水想要靠近、却永远失之交臂的执念。
许星漾。
他的脚步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喉咙发紧,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噪,撞击着他已然不存在的肋骨。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害怕。一种比面对死亡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怕这是又一个梦,一触即碎的幻影。
怕她转过头来,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怕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他濒死大脑给予的、更加残酷的玩笑。
就在这时,窗外的“雾”似乎起了变化。银灰色渐渐沉淀,化作细密的、无数条垂直落下的丝线。
下雨了。
这个无声世界的雨,同样没有声音,只有景象。雨丝如帘,模糊了窗外的灰雾,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迹。
桌边的女孩似乎被雨吸引了。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
侧脸的线条,睫毛的弧度,鼻尖到唇角的曲线……
萧盛宴的呼吸停滞了。
是她。
真的是她。
不是长大后的、更加沉静的许星漾,也不是欧洲交换时成熟几分的许星漾。而是……高中时的她。十七八岁的模样,脸颊还带着些许未褪尽的婴儿肥,眼神清澈,气质干净,如同清晨沾着露珠的栀子花。
那个他最初爱上、并一直深爱着的模样。
仿佛感应到了他灼热到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目光,女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她的视线越过大半个空旷的阅览区,落在了僵立在走廊口的他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空间,生死,遗憾,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碎裂,又重组。
许星漾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瞳孔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先是惊讶,然后是难以置信的茫然,接着,像是辨认出了什么,那惊讶和茫然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邃、更复杂、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取代。
震惊,恍惚,悲伤,温柔,还有……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和生死界限的、沉静的确认。
她认出了他。
就像他认出她一样,无需言语,无需确认,那是灵魂对灵魂的辨认。
她没有动,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雨的光影在她脸上流动,让她看起来像是在流泪,又像是在微笑。
萧盛宴终于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脚步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踩在回忆的碎片上,踩在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千言万语上。
距离在缩短。十米,五米,三米……
他停在了她的桌边。
她仰起脸看他。那双眼睛,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清澈,温柔,深处有星光。此刻,那星光里映着他的倒影,清晰无比。
“萧盛宴?”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很柔,带着一点点不确定的颤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仅仅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萧盛宴心中那道尘封的、早已锈死的闸门。所有的情感——两年的悔恨,五年的追寻,漫无边际的痛苦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他。
他的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喉咙哽咽得厉害,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星漾……”他嘶哑地唤出她的名字,这个在心底呼唤了千万次、却从未敢当面温柔说出的名字,“是……是我。”
许星漾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剧烈翻涌。她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疑,仿佛还不确定眼前的真实。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想碰触他,又在半空中停住。
“你怎么会……”她的声音也哽咽了,“这里……是哪里?你也……?”
她没有问完,但萧盛宴懂了。
他也死了。在她之后。所以才能在这里,见到她。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恐惧,反而有一种荒谬的、迟到的圆满感。原来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另一种……相遇的可能。
“嗯。”他点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我来了。来找你。”
许星漾的眼泪也瞬间涌了出来。她不再犹豫,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冰凉,触感却真实得令人心悸。
“傻瓜……”她流着泪,却笑了,笑容里有心疼,有责备,有深深的无奈,也有终于释然的温柔,“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的……”
“没有你的世界,我活不下去。”萧盛宴握住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紧紧贴住,感受那微凉的温度和真实的触感,“对不起,星漾。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晚。”许星漾摇头,泪水涟涟,“只要你来了,就不晚。”
窗外,无声的雨静静飘洒。在这个时间停滞、生死模糊的永恒图书馆里,两个错过了整个青春和生命的灵魂,终于跨越了所有障碍,站在了对方面前。
没有激动人心的拥抱,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安静的凝视,颤抖的触碰,和汹涌无声的情感交换。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许星漾先松开了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萧盛宴顺从地坐下。两人隔着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就像当年在图书馆里,他坐在她斜对面,假装看书,实则心跳如鼓。
桌上摊开的那本书,果然是那本浅蓝色的、封面画着星星和太阳的笔记本。是“她”那一本。
“我在看这个。”许星漾轻声说,手指拂过书页,“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了这个图书馆。这里的书……好像都是记忆。我的记忆,别人的记忆。然后,我找到了这个。”
她翻开一页,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记录着某个雨天的心情。
萧盛宴也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他的那本。两本笔记本放在一起,像一对失散多年终于重逢的孪生子。
“我也带着。”他说,“还有你的信。都在……我来的时候,抱着它们。”
许星漾的目光落在他的笔记本上,眼神温柔:“我都看到了。你的,我的。那些我们没来得及告诉对方的话,原来彼此都知道。”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不再尴尬,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柔软的宁静。像雨后的森林,湿润,清新,所有声音都被吸收,只剩下生命本身的呼吸。
“这里……一直是这个样子吗?”萧盛宴环顾四周,问道。
“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许星漾说,“没有别人,只有书,和雨。雨一直在下,但不会停,也不会变大变小。时间好像……不存在了。我走不出去,也看不到边界。有时候我会想,这里是不是就是‘死亡’的样子——一座装满记忆的、永恒的图书馆,和一场永不结束的雨。”
“可是你在这里。”萧盛宴看着她,眼神专注,“只要你在,哪里都无所谓。”
许星漾的脸微微泛红,像高中时被他注视时那样。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书页的一角:“你还是这么……直接。”
“因为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了。”萧盛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星漾,我有太多话想对你说。在人间没机会说的,没勇气说的,没来得及说的……现在,可以说了吗?”
许星漾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睛依旧含着泪光,却亮得惊人。
“嗯。”她点头,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窗外,雨丝如帘。在这个生死之外、时间之外的空间里,一场迟到太久的对话,终于可以开始。
没有观众,没有评判,只有雨声为伴(虽然他们听不到),和彼此眼中,那个终于不再遥不可及的身影。
他们说了很久。
从最初的相遇开始。成绩榜前的第一眼,图书馆的“巧合”,雨季走廊的擦肩,篮球场边的偷看,毕业典礼的错过……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心跳,每一份藏在心底的雀跃与失落。
萧盛宴说起自己是如何笨拙地收集关于她的一切,如何计划了三个月却最终失败的告白,如何在转学后靠着回忆和那本笔记本度过想念她的日夜,又如何因为调查而陷入危险,最后选择用远离来“保护”她。
“我以为那是为你好。”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以为只要我离得远远的,那些危险就不会波及你,你就能有平静安稳的人生。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只是个懦夫,用高尚的理由包装自己的胆小和自以为是。”
许星漾静静听着,没有打断。等他停下,她才轻声开口:“我懂的,盛宴。我一直都懂。”
她告诉他,她是如何从苏岁桉的玩笑话里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如何开始写那本浅蓝色的日记,如何捕捉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和笑容,如何在毕业典礼那天因为家事匆匆离开,后来得知他的计划后懊悔不已。
“我去上海参加论坛,不是偶然。”她坦白,“我知道你在上海海洋大学。我……想看看你。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结果,真的遇到了。”
她描述那天外滩的风,他紧张的样子,那顿食不知味的晚餐,和他最后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盛宴。”她的声音温柔而哀伤,“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没说。你怕,我也怕。我们都背着太沉重的东西,都觉得对方值得更好的,都以为沉默和距离是最好的答案。”
“可是我们错了。”萧盛宴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最好的答案,是勇敢。是在一起。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一起面对。可惜……我们明白得太晚了。”
“不晚。”许星漾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在这个没有时间、没有尽头的地方。我们有永恒的时间,来说那些没说完的话,来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他们说起分别后的日子。许星漾的大学生活,她的理想,她在欧洲的见闻和最后的意外。萧盛宴的复读,他的新专业,他漫无目的的漂泊,和最终沉入海底的决定。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深深的怜惜和理解。为对方承受的痛苦而心痛,为对方坚持的勇敢而骄傲。
“那枚戒指……”萧盛宴从脖子上拉出银链,那枚戒指依然挂在那里,在这个世界也清晰可见,“我一直戴着。沉入海里的时候,也紧紧握着。”
许星漾也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细细的链子,上面挂着另一枚戒指——是萧盛宴原本想送给她的那一枚的仿制品。“岁桉给我的。她说,这一枚,应该属于我。”
两枚戒指在朦胧的光线下,泛着相似的光泽。它们终于不再分离。
“岁桉和北淮……他们怎么样了?”许星漾问,眼神里有关切。
萧盛宴把他知道的情况告诉她:他们的工作,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相互扶持,以及最后那场他未能参加的、简单而温馨的婚礼。
“他们会幸福的。”许星漾欣慰地笑了,眼泪却又滑落,“真好。他们替我们,把那份幸福活出来了。”
“嗯。”萧盛宴点头,“我们没能拥有的,他们拥有了。这样很好。”
话题渐渐从沉重的过去,转向轻松的回忆。他们说起高中的趣事,说起严厉又可爱的老师,说起盛北淮的糗事和苏岁桉的活泼,说起食堂难吃的饭菜和晚自习后校门口的小吃摊。
笑声开始出现。虽然带着泪,却是真实的、释然的、轻松的笑。
原来,当死亡不再是终结,当遗憾终于有机会弥补,当相爱的人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在一起,连回忆里的痛苦,都会被重新染上温暖的色调。
他们说了多久?不知道。在这里,时间没有刻度。
雨一直在下。他们从桌子两边,坐到了同一边。萧盛宴试探性地伸出手臂,许星漾微微犹豫,便轻轻靠了过去。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她的头倚在他的肩头。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心跳似乎也逐渐同步。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亲近,却自然得像是已经做过千百遍。
“盛宴。”许星漾靠在他肩上,轻声问,“你说,这里会是永远吗?我们会永远留在这里吗?”
萧盛宴低头看着她柔软的头发,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但如果是和你一起,永远……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没有日出日落,没有季节变换,只有雨和书……”
“有你,就够了。”萧盛宴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星漾,在人间,我们错过了整个雨季。在这里,雨季永远不会停。我们可以一直走在雨里,就像你曾经希望的那样。”
许星漾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映着她的影子,也映着窗外永恒的雨丝。
“真的可以吗?”她问,像是确认,又像是许愿。
“可以。”萧盛宴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珍视的吻,“从今以后,每一个雨季,我都会陪你一起。”
许星漾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扬起一个灿烂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嗯。”她应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满满的幸福。
他们相拥着,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无声的、永恒飘洒的雨。
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此刻。只有彼此。只有这个终于不再有遗憾、不再有错过、不再有分离的当下。
在这个生死之外的世界里,他们找到了只属于彼此的永恒。
雨会一直下。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直到时间的尽头,直到宇宙的终末,直到所有星辰熄灭,所有记忆风化。
至少,他们不再孤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
在这个没有日出日落、没有季节更替的永恒图书馆里,萧盛宴和许星漾逐渐摸索出了属于他们的生活节奏。
他们发现,图书馆并非完全静止。书架上的书会悄悄变化位置,有时会多出几本崭新的,封面是他们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名和事件。那些似乎是新近“到来”的灵魂的记忆。他们偶尔会翻阅,如同阅读他人的故事,感慨生命的多样与无常。
他们也找到了图书馆的一些“边界”。有的走廊走到尽头,会遇见旋转向上的楼梯,通往更高的、布满尘埃和更古老书籍的楼层。有的区域堆满了空白的书册和笔墨,仿佛等待着新来者书写自己的故事。还有一处圆形的露台,伸出图书馆的主体建筑,悬在无尽的灰雾之上。站在露台边缘,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场笼罩一切的、无边无际的雨。
他们开始探索。手牵着手,走过一条又一条漫长的走廊,爬上一级又一级旋转的楼梯。他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一个有着柔软沙发和壁炉的休息室;一个摆满了各种乐器却无人弹奏的音乐厅;甚至还有一个种满了不会枯萎的栀子花和向日葵的小温室——花朵在这里永远保持着绽放的最美姿态,散发着真实的香气。
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喜欢待在最初相遇的那个靠窗阅览区。那里有他们熟悉的桌子,有窗外永恒的雨景,有彼此陪伴的安宁。
他们会一起看书。许星漾喜欢找一些文学和法学相关的书籍——这里居然也有《刑法原理》和《国际法案例》,虽然内容与她学过的有些微妙不同。萧盛宴则对海洋科学和探险类书籍感兴趣,偶尔也会翻看一些诗集,读给她听。
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说话。说不完的话。关于过去,关于那些“如果”,关于对岁桉和北淮的祝福,关于这个神秘世界的猜想,也关于……他们自己。
他们学会了亲吻。从最初小心翼翼、带着试探和泪水的触碰,到后来温柔缠绵、充满爱意的深吻。在这个没有旁人目光、没有道德约束、甚至没有时间流逝的世界里,爱意可以毫无保留地倾泻,如同窗外永不枯竭的雨。
萧盛宴常常觉得,这像是一场过于美好而不真实的梦。每当这时,他就会紧紧抱住许星漾,感受她真实的体温和心跳,用最直接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
“不是梦,盛宴。”许星漾总是这样安慰他,回抱他,用指尖描绘他脸颊的轮廓,“我真的在这里。你也在这里。我们在一起了。这一次,是真的。”
他们也开始创造属于他们的“记忆”。用那些空白的书册和笔墨,萧盛宴画下许星漾看书的侧影,画下窗外雨丝的轨迹,画下他们牵手的画面。许星漾则写下一些诗句和随笔,记录他们在这个特殊世界里的点滴感受。
“雨是时间的弦,在这里被永恒拉长。而你的呼吸,是我唯一的节拍。”
“图书馆的灰尘在光线下跳舞,像无数微小的星辰。而你的眼睛,是我仰望的整个宇宙。”
“如果死亡是长夜,那么遇见你,便是长夜中永不熄灭的灯。”
萧盛宴读着她写的文字,总是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一遍遍地说“我爱你”。仿佛要把在人世间欠下的所有告白,都在这里补回来。
许星漾也总是回应他:“我也爱你,盛宴。很爱很爱。”
这句话,他们曾经用尽一生错过,如今可以说上千遍万遍,说到时间的尽头。
有时,他们会谈起那个他们离开的世界。带着怀念,但不再有痛悔。
“不知道岁桉和北淮的孩子出生了没有。”许星漾依偎在萧盛宴怀里,看着窗外的雨,轻声说。
“应该快了吧。”萧盛宴把玩着她的发丝,“他们会是好父母的。他们的孩子,一定像岁桉一样活泼,像北淮一样聪明。”
“真想看看啊。”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这里的某本书上看到。”萧盛宴猜测道,“毕竟,这里好像能汇集所有的记忆。”
“那也挺好。”许星漾微笑,“能一直看着他们在人间幸福地生活下去,也是一种陪伴。”
他们不再执着于“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样的问题。存在本身,已经是最丰厚的馈赠。能够重逢,能够相爱,能够相守,这便足够。
一天,他们在探索图书馆更高层时,发现了一扇与众不同的门。
门是木质的,古旧厚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藤蔓和星辰图案。门把手是黄铜的,被磨得发亮。最关键的是,门上没有锁。
他们对视一眼,萧盛宴握紧了许星漾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推开了门。
门后不是房间,也不是走廊。
而是一片景象。
一片真实的、生动的、带着声音和气味的景象。
那是一条熟悉的林荫道。道路两侧是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在夏日的阳光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蝉鸣聒噪,热风拂过,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路的尽头,是南城一中的校门。
是他们高中时代的校园,盛夏时分的模样。
景象如此真实,甚至能看到校门口穿着校服进出的学生,能听到篮球场上隐约传来的呼喊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许星漾和萧盛宴站在门内,震惊地看着门外那个鲜活的世界。
“这是……?”许星漾喃喃道。
“好像是一个……窗口。”萧盛宴观察着,“连接着过去的某个时刻。”
他们试探着迈出门槛。脚下是坚实的水泥路面,阳光照在身上有真实的暖意,蝉鸣声瞬间变得清晰。他们回头看,那扇木门依然矗立在那里,门内是图书馆朦胧的光线。
他们真的……回到了人间,过去的某个片段。
就在他们愣神的时候,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校门口走了出来。
是年少的他们自己。
十六七岁的许星漾,穿着夏季校服的白衬衫和蓝色百褶裙,背着书包,和苏岁桉并肩走着,低头听着好友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同样年纪的萧盛宴,和盛北淮勾肩搭背地走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转着篮球,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那个纤细的背影。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笑容明亮耀眼。
两个时空,两对身影,在这个奇异的地点交汇。
年少的他们毫无所觉,说笑着走过林荫道,渐渐远去。
成年的萧盛宴和许星漾,手牵着手,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年少自己的背影,眼眶湿润。
“原来……那时候,我们离得那么近。”许星漾轻声说。
“也离得那么远。”萧盛宴握紧她的手。
他们看着那两个身影消失在道路拐角,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遗憾,有怀念,但更多的,是一种温柔的释然。
过去的已经过去,无法改变。但至少,在生命的尽头,在永恒的彼岸,他们终于握住了彼此的手。
“要进去看看吗?”萧盛宴问,“也许,可以去别的时间点。”
许星漾摇摇头,靠在他肩上:“不用了。能看到这一幕,已经够了。我们的故事在那里已经结束,在这里刚刚开始。”
她拉着他,转身,走回了那扇门。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将那个夏日的喧嚣和阳光隔绝在外。他们又回到了寂静的、飘着永恒雨丝的图书馆。
“这里才是我们的世界。”许星漾说,仰头看着他,“只有雨,书,和你。”
萧盛宴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嗯。足够了。”
他们手牵着手,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这一次,不再孤独。
窗外,雨依旧静静地下着。银灰色的雨丝,连接着天与地,也连接着生与死,过去与现在,遗憾与圆满。
在这个永恒图书馆的深处,两个终于不再错过的灵魂,将用无限的时间,去书写只属于他们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雨会一直下。
他们会一直爱。
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