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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裂痕之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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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深夜的短信,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萧盛宴的心底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之后的一整天,许星漾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上笼罩着一层低气压——比竞赛失利时更沉重,比在医院与母亲争执时更阴郁。他依旧准时出现在教室,依旧认真听课、记笔记,甚至依旧会在她需要时默不作声地递来修正带或帮她捡起掉落的橡皮。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时常放空,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焦距却不知落在何处。与她交谈时,笑容像是精心调整过的面具,弧度标准却缺乏温度,眼底深处总有一丝来不及藏好的烦躁和心不在焉。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避免与她的肢体接触,递东西时会小心地不让手指相碰,起身时也会刻意拉开距离。
许星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像是被浸在冰冷的酸液里,一点点地紧缩、发疼。昨晚路灯下他骤变的脸色和仓促的告别,此刻都有了明确的注解。那支镶嵌着星星的钢笔,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笔袋最里层,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灼烫着她的掌心,也灼烫着她刚刚获得确认、却瞬间陷入冰窖的心。
课间,苏岁桉拉着她去了洗手间,关上隔间的门,压低声音急切地问:“你和萧盛宴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今天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对劲,对你也是怪怪的。”
许星漾靠在冰凉的隔板上,垂下眼睫,将昨晚告白之后那条神秘短信和萧盛宴的异常反应简略说了,略去了告白的细节,只强调了他看到短信后的剧变和之后的疏离。
苏岁桉听完,倒吸一口凉气,漂亮的眉毛拧成一团:“我就知道!肯定跟那个林薇脱不了干系!还有他家里那些破事!萧盛宴这家伙,看着阳光,心里不知道憋了多少事!”她心疼地握住许星漾冰凉的手,“星漾,你别难过,他肯定不是针对你,肯定是遇到什么大麻烦了。”
“我知道。”许星漾的声音很轻,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让我知道,我连问都不能问。”
苏岁桉沉默了一下,忽然说:“要不要……我让盛北淮去打听打听?他们俩关系铁,也许萧盛宴会跟他透点底?”
许星漾犹豫了。她既渴望知道真相,又害怕这种窥探会触怒萧盛宴,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关系雪上加霜。“再……等等吧。”她最终说,“也许,他会自己告诉我。”
但她心里清楚,这个“也许”,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老陈却突然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同学们,安静一下。”老陈敲了敲讲台,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占用大家一点时间,宣布两件事。第一,关于之前全市物理竞赛初赛的成绩,已经出来了。”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尤其是许星漾,她不自觉地看向旁边的萧盛宴。他依旧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黑色签字笔,仿佛对结果漠不关心。
“我们班,许星漾同学,”老陈的目光投过来,带着赞许,“以全市第三名的优异成绩,顺利晋级复赛!大家鼓掌祝贺!”
热烈的掌声响起,同学们羡慕或祝贺的目光纷纷投向许星漾。她起身微微鞠躬表示感谢,心却悬在萧盛宴身上。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本应和她一起站在这里接受祝贺。
老陈抬手压下掌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语气变得更为严肃:“另外,还有一件事需要跟大家说明,也请涉及到的同学和家长正确看待。关于萧盛宴同学初赛中途离场的情况,竞赛组委会经过调查和核实,确认是因为突发身体状况,属于不可抗力因素。因此,组委会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给予萧盛宴同学一次特殊补考的机会,时间定在下周三下午。”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同学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惊讶,有羡慕,也有不解——补考?这可不常见。
许星漾的心猛地一跳,惊喜和希望瞬间涌起。她立刻看向萧盛宴,却见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近乎恐慌的剧烈情绪波动。他握着笔的手,指节攥得发白,手背青筋隐隐凸起。
“萧盛宴,”老陈看向他,语气温和了些,“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希望你好好把握,调整状态,准备补考。相关材料和具体安排,放学后到我办公室来拿。”
萧盛宴没有回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讲台上的老陈,胸膛微微起伏,那眼神复杂得让许星漾心惊——有震惊,有愤怒,有屈辱,还有一种深切的、被摆布的无助感。
为什么?得到补考机会不是好事吗?他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许星漾的困惑达到了顶点。她隐隐觉得,这个“特殊补考机会”,恐怕和昨晚那条短信,和他身上沉重的压力,有着某种可怕的关联。
下课铃响了。老陈又叮嘱了萧盛宴几句,便离开了教室。同学们收拾书包,陆续离开,不少人经过时对萧盛宴投去或羡慕或好奇的一瞥。
萧盛宴僵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盛北淮走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被他周身散发的冰冷气息慑住,尴尬地停在原地。
“盛宴,这……这是好事啊……”盛北淮试图安慰。
“好事?”萧盛宴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嘲讽,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动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是啊,天大的‘好事’。”他看也没看旁边的许星漾和盛北淮,抓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背影决绝而仓皇。
“盛宴!”盛北淮喊了一声,急忙追了出去。
许星漾站在原地,看着瞬间空荡的座位,只觉得浑身发冷。刚才萧盛宴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绝望,像一根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萧盛宴再次消失了。
不是请假,而是以一种更彻底的方式——手机关机,信息不回,连盛北淮都联系不上他。第二天,他没有来上学。班主任老陈打电话到他家里,萧母只说他身体又不舒服,需要休息两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多问的疏离。
许星漾旁边的座位,空得令人心慌。她试图专注听课,试图沉浸题海,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片空白。那支星星钢笔静静地躺在笔袋里,她再也没有拿出来用过。每一次触碰,都仿佛在提醒她那个夜晚短暂的甜蜜和随后骤降的冰寒。
苏岁桉和盛北淮都急得团团转,却又束手无策。盛北淮尝试去萧家找他,却被萧母客气而坚决地挡在了门外,只说萧盛宴需要绝对静养,谢绝一切探视。
“我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午休时,盛北淮眉头紧锁,压低声音对苏岁桉和许星漾说,“阿姨的态度很奇怪,盛宴的反应更奇怪。一个补考机会而已,就算压力大,也不至于这样啊!而且昨天他跑出去的时候,那个眼神……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
“肯定跟那条短信有关,还有林薇他们家!”苏岁桉断言,“星漾,那天晚上,你真的没看到短信内容吗?”
许星漾摇头,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想起萧盛宴看到短信时瞬间惨白的脸,想起他仓促松开她的手,想起他眼中深切的慌乱。那条短信,绝对是关键。
“我们不能干等着。”许星漾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她看向盛北淮,“北淮,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哪怕只是打听一下,萧家或者林家,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林薇最近有什么动静?”
盛北淮挠挠头:“打听倒是可以,我爸妈跟他们那个圈子多少有点边角料的交集。但是……星漾,如果真的是很麻烦的家里事,我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让三人都沉默了。是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只是高中生,面对成人世界错综复杂的利益网和家庭纷争,力量微乎其微。
“至少,”许星漾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知道了,就不会胡乱猜测,就不会让他觉得……他只能一个人扛着。哪怕我们帮不上实质的忙,至少可以让他知道,他不是孤立无援的。”
苏岁桉用力点头:“星漾说得对!就算只能陪着他,也比什么都不知道强!”
盛北淮看着两个女孩眼中不容动摇的关切,重重叹了口气:“行,我试试。我找我爸妈旁敲侧击一下,再看看能不能从其他渠道打听点消息。”
接下来的两天,在等待和焦灼中缓慢流逝。萧盛宴依旧没有消息,仿佛人间蒸发。许星漾强迫自己维持着正常的学习生活节奏,成绩没有下滑,甚至更加用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个深夜,对着那本星空日记本,她有多少次提笔又放下,最终只能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充满担忧的句子。
她开始更加仔细地观察周围。她发现林薇这几天似乎也有些反常,不再像以前那样高调地出现在一班附近,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也是行色匆匆,脸上少了些往日刻意维持的甜美笑容,多了几分心事重重和隐隐的不安。有一次,许星漾甚至看到她站在艺体班的走廊尽头,对着手机压低声音激烈地说着什么,脸色很难看。
这些细节,像散落的拼图碎片,让她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
周三下午,是萧盛宴物理竞赛补考的时间。考场设在市教研中心的一间独立会议室。许星漾知道地点,也知道时间。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苏岁桉一起回家,而是借口要去书店买资料,独自离开了学校。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或许,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哪怕只是站在考场外,隔着冰冷的建筑,感受一下他可能存在的空间。
教研中心大楼前很安静,只有零星的工作人员出入。补考已经开始了。许星漾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梧桐树下,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玻璃门。初夏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她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玻璃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影踉跄着走了出来。
是萧盛宴。
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试卷和文具。但他走路的姿势极其不稳,不是脚伤未愈的蹒跚,而是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浮。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失去了焦距,额头上甚至带着未干的冷汗。
他就那样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走到路边,然后,毫无预兆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有一声声压抑的、痛苦到极致的呛咳和干呕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许星漾的心在瞬间被攫紧,痛得无法呼吸。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萧盛宴身边,停下。后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没有去扶依旧弯着腰痛苦干呕的萧盛宴,只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等待着。
萧盛宴终于止住了干呕,他直起身,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嘴角,看向那个中年男人,眼神里是死灰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认命的麻木。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默默地、顺从地拉开另一侧车门,坐了进去。
中年男人也回到车上。黑色轿车缓缓启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萧盛宴都没有发现马路对面梧桐树下,那个将他所有痛苦和屈辱尽收眼底的少女。
许星漾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颤抖。刚才那一幕,像一场残酷的默剧,无声地在她眼前上演。那不是考试,那是一场酷刑。萧盛宴走出考场时的状态,根本不是完成考试后的样子,那更像是在里面经历了某种精神上的凌迟。而那个接走他的中年男人,那种冰冷的、公事公办的态度,也绝不像是普通的家人或司机。
她终于确定,那所谓的“特殊补考机会”,根本不是幸运的眷顾,而是另一重更精致、也更冰冷的枷锁。是某种交易下的产物,是施加在他身上、迫使他屈服的新手段。
阳光依旧温暖,街道依旧平静,许星漾却感觉置身于寒冬的荒原。她看着黑色轿车消失的方向,一个清晰而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那个她喜欢的、阳光开朗的少年,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力量,一点点拖向黑暗的深渊。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第二天,萧盛宴回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坐在许星漾旁边。除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看起来似乎“正常”了。他会对同学的问候点头回应,会在上课时记笔记,甚至会在许星漾看向他时,回以一个极其轻微、转瞬即逝的、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点头。
但许星漾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厚重的、生人勿近的冰壳。那不仅仅是疏离,更是一种深切的、自我封闭的沉寂。他不再主动说一句话,眼神大多数时候是放空的,空洞地望着黑板或窗外,灵魂仿佛已经抽离,只留下一具按部就班执行程序的躯壳。偶尔,当许星漾鼓起勇气,将整理好的笔记推过去,或者低声问他一道题时,他才会机械地转动眼珠,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嗯。”“好。”“这里。”声音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那支星星钢笔,他再也没有提起,仿佛那个告白的夜晚从未存在过。
许星漾的心,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和冰冷中,一点点沉下去,冻僵。她试图理解,试图靠近,却每次都被那无形的冰墙狠狠弹回。她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晚上路灯下的告白和紧握的手,是不是只是她因极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苏岁桉和盛北淮也察觉到了萧盛宴可怕的变化。盛北淮尝试了几次,想拉他出去打球或者闲聊,都被他毫无波澜地拒绝。“盛宴他……好像把自己锁起来了。”盛北淮忧心忡忡地对许星漾说,“我打听到一点消息,但很模糊。好像是他家里生意上遇到了很大的困难,需要林家注资帮忙。条件……可能涉及一些……联姻的意向。”他艰难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不敢看许星漾瞬间苍白的脸,“具体的我不清楚,但林薇他们家最近确实很高调,好像笃定了什么似的。那个补考机会……听说也是林薇的父亲动用了关系才弄到的。”
联姻。意向。动用关系。
这些冰冷的词语,终于将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构成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真相。许星漾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原来如此。所以那条短信是警告?是催促?所以补考机会是施舍?是提醒他认清自己的处境和“价值”?所以他才会在考后那样崩溃,所以他现在才会用这种彻底封闭自己的方式,来对抗无法反抗的命运,同时……也在推开她,保护她?
理解带来了更深的痛楚。她宁愿他是因为不喜欢她了而疏远,也不愿他是为了这种可悲的理由,独自承受一切,并将她隔绝在外。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响。许星漾正对着一道数学题凝神思索,忽然,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从旁边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的练习册上。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几乎要停止。她认得那折纸的方式,是萧盛宴惯用的。
她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打开了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是他熟悉的、干净利落的笔迹,却写得有些虚浮不稳:
“放学后,老地方,等我。有话跟你说。”
老地方。是他们初雪那晚谈过话的街心公园长椅。
许星漾猛地转头看向他。萧盛宴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侧脸线条紧绷,下颌线收得很紧,仿佛在用尽全力克制着什么。他没有看她,但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一股混杂着期待、恐惧、心疼和决绝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许星漾。她紧紧攥住那张纸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尝试沟通,也可能是……告别。
放学后,她几乎是用尽了所有意志力,才让自己以正常的速度收拾书包,和苏岁桉道别,然后走向那个街心公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行走在刀尖。
夕阳西下,公园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长椅上空无一人。许星漾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心跳如擂鼓,手心全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缓慢而沉重。她转过头,看到萧盛宴走了过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形比之前更加清瘦单薄,脸色在夕阳下依旧显得苍白。他走到长椅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她面前,垂着眼,目光落在她脚边的一丛蒲公英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
许星漾抬起头,看着他低垂的、颤抖的睫毛,心脏像是被狠狠拧了一把。“为什么道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却很稳。
萧盛宴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眼,看向她。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切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歉疚,有无法挣脱的无力,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
“为所有的事。”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为那天的短信,为之后的消失,为……对你的冷漠。还有……”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为那个可能无法兑现的承诺。”
许星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她保持清醒。“那条短信,是谁发的?说了什么?”她问,直接切入核心。
萧盛宴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血色尽褪。他移开视线,望向远处逐渐黯淡的天空,良久,才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林薇的父亲。内容……不重要了。”
“重要!”许星漾站起身,直视着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萧盛宴,看着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补考是怎么回事?你家里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难?联姻……是真的吗?”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萧盛宴。他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击中,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狼狈。
“你都……知道了?”他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痛。
“我知道得不清楚,但我猜得到!”许星漾上前一步,逼视着他,眼中涌起了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我知道你有压力,我知道你可能身不由己!但是萧盛宴,为什么要推开我?为什么要一个人扛着?你说过我们一起面对的!”
“我怎么一起面对?!”萧盛宴忽然低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痛苦和愤怒,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吃痛,但他眼中翻涌的绝望却让她忘记了疼痛,“那是几千万的资金缺口!是可能让我爸坐牢的违规操作!是林家伸过来的、带着剧毒的橄榄枝!我要怎么让你跟我一起面对这些?!让你也卷进这些肮脏的算计和交易里吗?看着你因为我,被那些人用轻蔑的眼神打量,被当成可以权衡的筹码吗?!”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眶通红,像是困兽最后的嘶鸣:“许星漾,我喜欢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所以我才更不能!那个补考,就是他们给我的警告,告诉我,我连争取自己想要未来的资格,都需要他们的施舍!我连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是他们用来拿捏我的工具!我拿什么去喜欢你?拿什么去给你一个不被干扰、不被算计的未来?!”
滚烫的泪水,终于从他的眼眶中汹涌而出,划过他苍白的脸颊。这个向来骄傲、阳光、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在此刻,卸下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脆弱、最无助、最伤痕累累的内里。
许星漾的眼泪也终于决堤。她看着他崩溃的样子,听着他字字泣血的告白和绝望,心脏痛得像是要被撕裂。所有的委屈、猜疑、不安,都在他坦诚的痛苦面前,化作了滔天的心疼。
她伸出手,不顾他肩膀的僵硬和抗拒,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萧盛宴的身体猛地僵住,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定住了。
“那就不要给。”许星漾将脸埋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坚定,“我不要你给我的未来。我要的,是和你一起创造的未来。现在给不了,没关系,我们可以等。等我们都长大,等我们都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摆脱这些桎梏,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一起。”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震惊的、布满泪痕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萧盛宴,困难我们一起扛,压力我们一起分担。脏水泼过来,我们一起洗干净。但是,你不许再一个人躲起来,不许再推开我。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你也得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这是你欠我的,你答应过要一起面对的。”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晚风拂过,吹动了许星漾的长发和萧盛宴的衣角,却吹不散这个拥抱传递的、足以融化一切冰封的温度。
萧盛宴僵直的身体,在她的拥抱和话语中,一点点软化。他垂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领。他伸出颤抖的手臂,终于,紧紧地、用力地回抱住了她,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后的浮木,又像是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途的星火。
无声的哭泣,在静谧的公园里回荡。那是压抑了太久的痛苦释放,也是绝境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顽强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萧盛宴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依旧抱着她,声音闷闷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在她耳边响起:“许星漾,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让我更舍不得放手,更不甘心认命。”
“那就别认。”许星漾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语气带着一种与她温柔外表不符的强悍,“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辞。萧盛宴,我相信你,不是相信你无所不能,是相信你不会被轻易打倒。我也相信我自己,相信我们一起,总能找到出路。”
萧盛宴松开她,抬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层厚重的冰壳,终于碎裂开来,露出了底下虽然疲惫却重新有了光彩的底色。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明明自己也在害怕、却在努力给他力量和勇气的女孩,心中那几乎被压垮的信念,一点点重新凝聚。
“复赛,”他忽然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丝重新燃起的斗志,“我会参加。不是以他们施舍的机会,是以我萧盛宴自己的实力。然后,高考,大学……我会一步一步,走到我能掌握自己命运的高度。”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在那之前,可能会很辛苦,可能会有很多阻碍,甚至……可能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他看着她,眼神坦荡而坚定,“即使这样,你也要和我一起吗?”
许星漾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点头,眼泪再次涌出,却是释然和坚定的泪水:“嗯。一起。”
坦诚的沟通和坚定的选择,像一剂强心针,暂时驱散了笼罩在两人头顶的厚重阴云。萧盛宴的状态虽然依旧算不上好,但那种行尸走肉般的沉寂和封闭消失了。他不再回避许星漾,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眼神恢复了交流,会认真听她说话,会在她需要时给予回应。
他开始更加拼命地学习,目标明确地指向不久后的物理竞赛复赛和更远处的高考。他知道,成绩和实力,是他现阶段唯一能握在手里、用以对抗无形压力的武器。许星漾也调整了状态,不再沉溺于担忧,而是将精力投入到更有效的复习和对他实际的支持中。她整理了更系统的复习资料,搜集了更多拓展题型,陪他一起攻克难点。他们仿佛回到了竞赛备考初期那种互相激励、并肩作战的状态,只是这一次,彼此心中都多了一份沉重,也多了一份同舟共济的默契。
林薇那边,似乎暂时偃旗息鼓。没有再收到挑衅的短信,也没有再出现在他们面前刻意制造事端。但许星漾知道,这种平静很可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萧盛宴家里的困境没有解决,林家的“橄榄枝”依然悬在那里,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暂时被他们两人共同筑起的心理防线隔开了。
周五下午,物理竞赛复赛的前一天。放学后,萧盛宴叫住了准备回家的许星漾。
“明天复赛,在市实验中学。”他说,眼神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许星漾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问她会不会去。“我明天上午正好要去实验中学附近的书店买几本参考书。”她找了个自然的借口,微笑道,“顺便……可以去给你加个油?”
萧盛宴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点了点头:“好。”他顿了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这个……你明天带着。”
是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浅蓝色的一次性医用口罩。
许星漾愣了一下,接过来:“这是……”
“明天考场外人可能比较多。”萧盛宴移开视线,耳根有点红,语气尽量随意,“空气可能不好。你……戴着,预防一下。”
这个笨拙的、充满关切的理由,让许星漾心里暖融融的。她将口罩小心地收进书包侧袋,轻声说:“谢谢。你也是,放轻松,正常发挥就好。”
“嗯。”萧盛宴看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这次,不会再有意外了。”
周六上午,天气晴好。许星漾提前到了市实验中学附近,在约定的书店门口等待。她手里握着那个浅蓝色的口罩,心里既为萧盛宴感到紧张,又充满了期待。这是他用自己实力争取来的机会,她相信他。
考试开始的时间快到了,校门口聚集的考生和家长越来越多。许星漾正准备戴上口罩,走近一些等待萧盛宴入场,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人群。
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马路对面。
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那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然后,后座门被推开,萧盛宴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身姿挺拔,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已经进入了考试状态。
然而,紧接着,另一侧车门也被推开。
林薇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今天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连衣裙,打扮得精致而得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美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她自然而然地走到萧盛宴身边,微微仰头对他说了句什么,萧盛宴侧头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也没有避开。
然后,在中年男人的示意下,两人并肩朝着实验中学的校门口走去。林薇甚至稍微靠近了萧盛宴一点,从许星漾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人的背影,竟显出几分……“和谐”?
许星漾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浅蓝色的口罩,塑料包装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阳光很暖,她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
不是说他父亲送他来吗?
不是说会自己面对吗?
为什么林薇会和他从同一辆车上下来?
为什么他们会一起出现,走向考场?
昨晚他眼中的温柔和坚定,难道只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