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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童年回忆与泪如雨下 ...

  •   告别了李阿姨,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也隔绝了屋内的烟火气。我像一尾被冲上岸的鱼,重新暴露在小镇午后慵懒而粘稠的空气里。心,是乱的。李阿姨那些朴素的话语,像一颗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上海的街道是精致的、理性的,每一条路都有明确的指向,像一张巨大的棋盘,催促着人不停地走向下一个目的地。而这里不同。小镇的街道是柔软的、感性的,它们随意地分岔,蜿蜒着伸向未知的角落,仿佛在说:别急,慢慢走,生活不赶路。
      我走过那家已经换了招牌的文具店。小时候,我曾扒在玻璃柜台前,为了一支带香味的自动铅笔,和妈妈软磨硬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她最终还是买了,嘴上却说着:“下次考试再退步,就罚你用铅笔头写字。”
      我路过那家依然飘着香气的“王记”面馆。放学后,妈妈偶尔会带我来这里“改善伙食”,点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她总是把碗里的牛肉都夹给我,自己只吃几根青菜,然后满足地看着我狼吞虎咽,说:“慢点吃,别噎着,没人跟你抢。”
      这些琐碎的、几乎被我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如今像被午后的阳光晒出了尘封的香气,一点点钻进我的鼻腔,酸涩了我的眼睛。我一直以为自己拼命逃离的,是一个缺乏温情、只有严厉管教的家。可原来,那些温情一直都在,只是被我后来青春期的叛逆和成年后的疏离,刻意地忽略了。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缝隙里长出了倔强的青苔。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邻家炒菜的油烟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麻将牌清脆的碰撞声。这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让我恍惚,仿佛我从未离开过,仿佛那个在上海写字楼里穿着高跟鞋、雷厉风行的销售主管林意,只是我做的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被爬山虎和旧时光包裹的地方——镇中心的小公园。
      它比我记忆中更小,也更旧了。公园门口那对石狮子,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威严不再,倒添了几分憨态可掬。铁门上红色的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铁锈,像一位老人的老年斑。
      我走了进去,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岁月的回音。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几个老人在石凳上下棋,偶尔传来一两声中气十足的“将军”。几个学龄前的孩子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追逐打闹,银铃般的笑声穿透了午后的寂静,却让我感到一种更加深刻的孤独。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架孤零零的秋千上。
      铁链已经锈迹斑斑,木质的坐板也有些开裂,上面还刻着歪歪扭扭的“XXX到此一游”。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冰凉的铁链。一种奇异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铁锈的粗砺和时光的冰冷,瞬间将我拉回了二十多年前。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我,穿着碎花连衣裙,扎着两个羊角辫,坐在秋千上,双脚兴奋地晃荡着。而我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爱笑的妈妈。
      那时的妈妈,还没有被生活的重担压弯脊背,她的眼睛里有光,笑容里有蜜。她总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打几份零工,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但只要我缠着她,用我最擅长的撒娇和耍赖,她总会心软。
      “妈妈,就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嘛!”我拉着她的衣角,仰着头,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她会无奈又宠溺地点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呀,真是我的小祖宗。”然后放下手中的活计,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这个小小的乐园。
      “坐稳了!”她站在我身后,用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推着我的背。
      秋千开始晃动,越荡越高。风在耳边呼啸,我的笑声和妈妈的叮嘱混在一起,飞向了高高的天空。
      “意意,慢一点,抓紧了!”
      “妈妈,再高一点,我要飞起来!”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种失重又自由的感觉,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而妈妈,就是我身后最坚实、最温暖的风,无论我飞多高,她都在那里,用她的力量托举着我。
      我记得有一次,我荡得太高,一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了下来,膝盖磕破了一大块皮,鲜血直流。我吓得哇哇大哭。妈妈比我还慌张,她冲过来,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声音都在颤抖:“意意,怎么样?摔到哪里了?给妈妈看看!”
      她的眼圈瞬间就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她小心翼翼地吹着我的伤口,一边吹一边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说:“别哭了,我的心肝,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推那么高的……”
      那一刻,我忘记了疼痛,只是愣愣地看着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受伤,妈妈会比我还疼。她背着我一路小跑回家,给我清洗伤口,上药,包扎。那天晚上,她抱着我睡,手一直轻轻地放在我的额头上,好像生怕我发烧。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铁链。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岁月洪流冲刷到角落的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走到那个已经褪色的滑梯前。滑梯的扶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妈妈掌心的温度。她总是在下面张开双臂,一脸紧张地等着我滑下来,然后稳稳地接住我,把我抱个满怀。
      我走到那片长满杂草的草坪。春天的时候,这里会开满蒲公英。妈妈会摘下一朵,教我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那些白色的小伞,就带着我的愿望,飘向了远方。
      “妈妈,它们会飞到哪里去呀?”我好奇地问。
      她蹲下来,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说:“它们会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找到新的土地,然后生根发芽,开出更多更漂亮的花。”她指着路边一朵顽强钻出石缝的小野花,眼神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意意,你看这朵花,是不是很漂亮?生命是很顽强的,只要有希望,就能开出花来。妈妈希望你,以后也能像它们一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勇敢地活下去。”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柔,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我幼小的心田里。
      我走到公园尽头的那条长椅前,坐了下来。就是在这里,那个夏天的傍晚,我看到了邻居家的小胖因为妈妈出差而哭得撕心裂肺。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紧紧地抓住妈妈的衣角,仰头问她:“妈妈,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吧?”
      小小的我,坐在她的腿上,依偎在她温暖的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
      妈妈愣了一下,随即把我抱得更紧了,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她亲吻着我的发顶,声音坚定得像是在宣誓:“傻孩子,妈妈怎么会离开你呢?妈妈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
      “妈妈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那些曾经被岁月冲淡、被无数次争吵掩盖的温馨画面,在此刻,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回放。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打电话,她都要不厌其烦地问我“吃了吗”、“穿暖了吗”,那不是唠叨,是她不在我身边时,唯一能表达关爱的方式。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对我那么严厉,要求我考第一,要求我出人头地,那不是虚荣,是她希望我能有能力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要像她一样,被生活逼到别无选择。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固执地催我结婚,甚至不惜以断绝关系相威胁。那不是不尊重我的选择,而是李阿姨说的,是她对自己单亲半生的辛苦和孤独的投射,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最深沉的恐惧——她害怕,害怕我步她的后尘,一个人面对生活的风雨;她害怕,害怕有一天她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连个知冷知热的伴儿都没有。
      她那句在争吵中脱口而出的:“我就是不想你像我一样!换个灯泡都要自己!”——那不是一句气话,那是她压抑了半辈子,用血泪和辛酸凝结成的真心话啊!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是那个在单亲家庭里被母亲严格管教、缺乏温柔和爱的孩子。我用这种“受害者”的身份,心安理得地叛逆,心安理得地逃离,心安理得地用冷漠和疏远来武装自己。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她不是不爱我,她是太爱我了。她把所有的爱和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却用了一种最笨拙、最不讨喜的方式。她像一只刺猬,用坚硬的刺来对抗全世界的风雨,也用这身刺,将最想拥抱的我,推得越来越远。
      而我,却从未想过,要去看看她那坚硬外壳下,柔软而伤痕累累的内心。
      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它不是缓缓地流下,而是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出眼眶。起初是无声的啜泣,肩膀剧烈地抖动,我用手死死地捂住嘴,不想让这狼狈的哭声惊扰了公园的宁静。
      可是,那些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愧疚、悔恨和心疼,像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防线。
      我想起了陆扬。他用热情点燃了我,又用自我和暧昧将我灼伤。我那时觉得,男人都是不可靠的。可现在我想,如果我能早点懂得母亲的爱,或许我就不会那么轻易地被陆扬那种肤浅的热情所迷惑,也不会在他的自我面前,一味地退让和忍受。
      我想起了顾廷轩。他的成熟和温柔,曾让我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港湾。可那份看似完美的理解背后,却是最不堪的欺骗。我崩溃,我绝望,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爱情。可现在我想,我之所以会对他产生那么深的依赖,不就是因为我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一个像父亲一样可以指引我、保护我的角色吗?而这份缺失,正源于我从未真正理解过,我的母亲,已经为我扮演了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付出了双倍的辛劳。
      最后,我想起了陈泽。那个温柔的、安静的、用一杯手冲咖啡和一首黑胶音乐就能抚慰我所有不安的男人。他发乎情、止乎礼的爱,是我在上海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得到的唯一一份纯粹的滋养。而此刻,对陈泽的思念,对顾廷轩的失望,对陆扬的疲惫,那些在上海所经历的一切爱恨情仇,那些我以为已经刻骨铭心的伤痛,在对母亲这份迟来的理解面前,都渐渐融化,最终汇成了一条奔向源头的河流——那份对母亲最原始的依赖和渴望。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我从长椅上滑落,蹲下身,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压抑的啜泣,终于变成了放声的痛哭。
      我的哭声,沙哑、破碎,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哀鸣。我哭得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二十九年来所有的委屈、误解和悔恨,都随着眼泪一起,彻底地排出体外。
      我哭我的母亲,为她那被生活磨掉的青春,为她那无人诉说的孤单,为她那份深沉而笨拙的爱。
      我哭我自己,为我的无知,为我的叛逆,为我那么多年来,对她最深的伤害。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都流干了,直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我才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的身上,带着一丝暖意。我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感到了一阵微风拂过,凉飕飕的,却异常清醒。
      哭过之后,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压在心头多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我和母亲之间那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终于能够真正地理解她,原谅她,也原谅了我自己。
      我明白了,她那份深沉的爱,就像我小时候荡秋千时,她站在我身后那双温柔而坚定的手,或许有时会用力不当,或许会让我害怕,但她的初衷,永远是希望我能飞得更高,看得更远。她一直都在,默默地推着我向前。
      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像是在完成一个告别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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