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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林意与母亲的初步和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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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公园回家的路,明明走了二十几年,今晚却觉得格外漫长。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在我走过之后,毫不留情地将它缩短、吞噬。镇子里的夜晚是安静的,不像上海,即便到了午夜,空气里还浮着一层喧嚣的、不肯睡去的霓虹。这里只有几声犬吠,和从邻居窗户里漏出来的、含混不清的电视声,一切都裹在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安宁里。
我站在家门口,那扇掉漆的木门前,迟迟没有掏出钥匙。门里,是那个我逃离了许多年的地方,也是此刻我唯一想回的地方。我能闻到从门缝里飘出来的,带着烟火气的饭菜香,是红烧肉炖土豆的味道,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我的胃突然一紧,像是被这味道烫了一下,紧接着,酸楚就从胃里,一路蔓延到了鼻腔。
我深吸一口气,用钥匙打开了门。
“吱呀——”一声,像是岁月悠长的叹息。
母亲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正费力地用锅铲翻动着铁锅里“刺啦”作响的肉块。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唱着它永恒的单调歌曲,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酱油和香料的气味,混杂着米饭的清香,这就是我记忆里,雷打不动的、家的味道。
我站在玄关,没有换鞋,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母亲的身形似乎比我上次回来时更佝偻了一些,灯光从她头顶照下来,能清晰地看到她发根处新冒出的白发,像是一场悄无声息的雪,落在了她曾经乌黑的头发上。她的动作有些迟缓,手腕转动时,我甚至能看到她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这些年,我总是在电话里和她争吵,在微信里和她冷战,我只看到了一个固执、刻薄、永远在逼迫我的母亲。我却忘了回头看看,那个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被岁月压弯了腰。
“妈。”我轻声喊了一句,声音被抽油煙機的噪音揉得有些破碎。
她好像没听见。我又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这次她听见了。她关掉抽油煙機,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锅里“咕嘟咕嘟”的炖肉声。她转过身,看到是我,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立刻被她惯常的严肃所取代,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
“回来了?杵在门口当门神啊?还不快去洗手吃饭!鞋也不换,想把外面的灰都带进来?”
她的语气依然是硬邦邦的,像冬天里冻硬的石头。若是从前,我大概已经忍不住要回嘴了。但今天,我却从那石头一样的语句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那裂缝里透出来的,是慌乱的关心。
我低下头,默默地换了鞋,把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厨房。
“我来吧。”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她斗嘴,而是走到她身边,想去接她手里的锅铲。
母亲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锅铲往后一缩,警惕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不速之客。“你来什么来?油点子溅到你身上怎么办?去去去,把碗筷摆好。”
她说着,用手肘把我往外推。她的手肘硌在我身上,有些疼,但我没有动。我看着锅里翻滚的红烧肉,突然说:“妈,你放的八角好像有点多了。”
母亲的动作一顿,瞪了我一眼:“就你鼻子尖!爱吃不吃!”
话虽这么说,她却还是用勺子从锅里捞出了两颗八角,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里那股酸楚又翻涌了上来。我转身走出厨房,去摆碗筷。饭桌是那种老式的八仙桌,桌面上铺着一块印着牡丹花的塑料桌布,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了。我用抹布擦了擦,然后把碗筷一一摆好。两双筷子,两只碗,简简单单,却又无比安稳。
母亲很快把菜都端了上来。一盘红烧肉炖土豆,一盘清炒小白菜,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都是最家常的菜,却是我在上海无论花多少钱,都吃不到的味道。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得可怕。我们俩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筷子碰到碗沿的清脆声响,和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那挂钟是我爸还在世时买的,如今也陪着我们母女俩,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那熟悉的红烧肉汁拌着饭,香得让人心安。可我却有些食不下咽,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堵得我喘不过气。我几次想开口,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该怎么说?从哪里说起?
母亲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肉,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语气:“吃啊,看什么?在上海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瘦得跟个猴儿似的。”
我点点头,把红烧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吧?”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嗯,挺好的。”
“那……感情呢?”她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我们之间永远绕不开的话题。
我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母亲放下筷子,眉毛一挑,似乎已经预感到我要说什么,眼中已经蓄满了不耐烦和失望,像是一场暴风雨来临前,阴沉下来的天空。“怎么?又没戏?我就知道!你就是眼光太高!我跟你说林意,你别不当回事,女人过了三十岁,那就是……”
“妈,我错了。”
我终于打断了她,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这三个字,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母亲的话戛然而止,她错愕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从外星来的。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那双总是燃烧着怒火和焦虑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茫然。
空气仿佛凝固了。挂钟的“滴答”声,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错了,妈。”我重复了一遍,抬起头,迎上她震惊的目光。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视线瞬间变得模糊,我只能看到母亲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不该总是不理解你,不该总是跟你吵架,惹你生气。我知道……我知道你一个人带大我不容易,我知道你担心我……”我的声音哽咽着,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完整。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委屈、愧疚、疲惫,在这一刻,全部决堤而出。
我看到母亲的眼眶,也迅速地红了。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拿起桌上的纸巾,胡乱地塞到我手里,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傻孩子,好端端的,哭什么?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指责我“没出息”,也没有追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安慰着我。
我接过纸巾,擦掉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然后站起身,在那个狭小的、被饭菜香气包围的餐厅里,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是我们母女之间,也许是成年之后,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拥抱。
母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像一截干枯的树枝。我能感受到她全身肌肉的紧绷。但只是一瞬间,那份僵硬就融化了。她也伸出手,有些生疏地,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怀抱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硌人,但却无比温暖。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味和肥皂味的气息。我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她的肩膀那么瘦削,却曾经为我撑起了一整片天空。
“妈,对不起。”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久违的亲情,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
母亲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她的手掌粗糙,带着厚厚的茧,拍在我背上,一下一下,像是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的声音也带着浓重的哭腔:“傻孩子,妈怎么会怪你呢?妈……妈就是担心你啊……”
我们母女俩,就在那张铺着牡丹花桌布的八仙桌旁,紧紧相拥,泪流满面。那些多年的争吵、隔阂、误解,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泪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很久。桌上的饭菜早就凉透了,但我们谁也没有在意。我像个孩子一样,向她倾诉了在上海这些年的所有不易。我说了职场上的勾心斗角,说了独自一人在深夜加班回家的孤独,也说了那两段让我身心俱疲的感情。我说到顾廷轩的欺骗时,母亲气得拍着桌子骂,骂那个男人不是东西;我说到对未来的迷茫时,她只是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母亲也第一次卸下了她那身坚硬的、带刺的外壳,向我坦露了她内心深处的柔软和恐惧。
她告诉我,在我去上海的第一年,她晚上总是睡不着,总觉得那么大的城市,我一个女孩子,会不会被欺负。她还说,有一年冬天,家里的水管冻裂了,水流了一地,她一个人拿着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水,舀了整整一夜。那一刻,她就特别害怕,怕自己哪天突然就这么没了,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界上。
“妈不是不理解你追求事业,”她握着我的手,眼眶红红地说,“妈就是怕你太优秀,太要强,反而找不到一个真正知道心疼你、能照顾你的人。妈怕你……怕你活得跟我一样,什么事都得自己扛,连个能说句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她的手心很暖,那些粗糙的纹路摩挲着我的皮肤,像是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
我终于,在这一刻,真正地理解了她。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催促,那些刻薄伤人的话语,背后藏着的,是她对我深沉的爱,和对孤独深入骨髓的恐惧。她只是用了一种最笨拙、最不讨喜的方式,在表达着她的关心。
而她,也在我的倾诉中,看到了那个在上海写字楼里雷厉风行的销售主管背后,那个脆弱、敏感、渴望被爱的,真实的林意。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屋子里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我们之间那些长达数年,厚重如冰墙的隔阂,在这一夜的泪水和倾诉中,终于开始一点点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