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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陈泽的异常与林意的担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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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上海,梧桐叶开始了一场盛大而从容的告别。它们打着旋儿,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落在法租界的柏油路上,带着一种决绝的诗意。我的生活,在经历了陆扬的喧嚣和顾廷轩的幻灭之后,也仿佛进入了这样一个深秋,喧嚣落尽,只剩下一片萧瑟的平静。
而陈泽的咖啡馆,就是这片萧瑟中唯一温暖的壁炉。
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有时是中午,有时是下班后。我不再是为了逃避什么,而是变成了一种类似朝圣的习惯。我需要那里的空气——一种由研磨后的咖啡豆、老旧的黑胶唱片和陈泽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混合而成的,能让人安心的气味。
我们之间的关系,像他手冲壶里滴下的水,缓慢、稳定,却一点一滴地渗透了彼此的生活。我们聊坂本龙一的钢琴曲,也聊村上春树小说里那些孤独的猫;他会告诉我新到的耶加雪菲带着怎样的柑橘风味,我也会跟他分享工作里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客户。我们从未谈及未来,也从未定义关系,但我们都心照不宣,这份默契,比任何一句“我喜欢你”都来得更重。
然而,就像秋日里总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这份宁静,也开始被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所侵蚀。
那是一个周五的午后,一场缠绵的梧桐雨从清晨下到黄昏,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画。我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咖啡馆,馆里只有零星两三个人,显得格外安静。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正在唱机上缓缓旋转,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滴雨,敲在窗上,也敲在我心里。
“今天很累?”陈泽从吧台后抬起头,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温和,像一张柔软的羊绒毯子,能包裹住我所有的疲惫和棱角。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把冰冷的手缩进袖子里。“见了个难缠的客户,感觉身体被掏空。”我半开玩笑地说。
他没说话,只是转身,开始为我准备一杯热拿铁。他的动作永远那么赏心悦目,温杯,磨豆,萃取,打奶泡,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充满了仪式感。可今天,我却敏锐地发现,他打奶泡的手,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给。”他把拉着一颗漂亮心形的拿铁推到我面前,然后照例为我打包一杯他新到的手冲,准备让我带走。在他把打包好的纸杯递给我时,他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我的手背。
那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冷,完全不像一个常年与热水和蒸汽打交道的人该有的温度。那冰凉顺着我的皮肤,一路钻进我的心里。
“陈泽,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份凉意更加真切。
他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然后迅速而自然地抽回了手,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是吗?”他把手揣进口袋里,用另一只手拿起毛巾擦了擦吧台,动作轻描淡写,“没什么,最近天冷,老毛病了,有点怕冷而已。”
“老毛病?”我追问,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看着他,灯光下,他的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眼底也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倦意。那不是熬夜的疲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虚弱。
他没有再回答我,只是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雨下得这么大,你带伞了吗?我这里有备用的。”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伞,心里那股不安被强行压了下去。或许,真的只是天气的原因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可那份不安,一旦种下,便会像藤蔓一样,在心里疯狂滋生。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照例去咖啡馆。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空气中切割出好看的光影。陈泽正在吧台里整理他那些宝贝杯子,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他看到我,笑着举起一个刚擦干净的骨瓷杯子,对我晃了晃,像个炫耀玩具的孩子。我正要回应他的笑,却看见他突然弯下了腰,左手紧紧地按住了胸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眉头也痛苦地蹙了起来。他另一只手里的杯子险些滑落,被他用手肘勉强抵在了吧台上。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快得像一个错觉。
“陈泽!”我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到吧台前,“你怎么了?没事吧?”
他已经直起了身,脸色比上次更加苍白,额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靠在吧台上,大口地喘着气,却依然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没事,没事,老毛病,有点心悸,缓一缓就好了。”
又是“老毛病”。这个词像一根刺,扎得我心口生疼。
“什么老毛病会让你这么难受?”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见的颤抖,“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去医院看看吗?我陪你去!”
“不用,真的不用。”他摆了摆手,拒绝了我的提议,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疏离。他深吸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仿佛刚刚的痛苦从未发生过一样,拿起抹布,继续擦拭他那些杯子。“就是最近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想喝点什么?今天给你试试新的肯尼亚,风味很特别。”
他越是这样轻描淡写,我心里的恐慌就越是浓重。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强装无事的背影,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我们之间明明那么近,近到可以分享一部电影的观后感,可以品尝同一壶咖啡的余韵,但此刻,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我能看到他的痛苦,却无法触碰,更无法为他分担。
从那天起,我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一切。
我发现,他喝咖啡的习惯变了。以前他只喝黑咖啡,甚至会鄙视任何在单品里加糖加奶的行为,但现在,我好几次看到他偷偷在自己的杯子里加了一大勺糖。
我发现,他换音乐的频率变了。以前他总爱放些轻快摇摆的爵士乐,像Chet Baker的小号,慵懒又迷人。但现在,唱机上更多的是大提琴的悲鸣,或是某些古典乐章里沉重而哀伤的慢板。那些音乐像一层厚重的雾,笼罩着整个咖啡馆,也笼罩着他。
我还发现,他偶尔会躲进小小的储藏室里,很久才出来。有一次我提前下班,从咖啡馆后门经过,看到他正靠在后巷的墙上,大口地喘着气,手里的烟明明灭灭,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色的天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他脆弱又孤独的一面。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我渴望能为他做些什么,却又害怕自己的关心会变成一种冒犯,触碰到他引以为傲的自尊。
在又一次看到他躲在角落里,用手按压着胸口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没有直接找他,而是约了苏雅。她是律师,是三个闺蜜里最理性、最冷静的一个,或许她能给我一些不一样的建议。
我们约在苏雅律所附近的一家日料店,环境很清幽。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心神不宁的?”苏雅用筷子夹起一片三文鱼,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仿佛能洞穿我所有的伪装。
我放下筷子,犹豫了很久,才把我的观察和担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从他冰冷的手,到他痛苦的表情,再到他改变的习惯。
苏雅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说完,她才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抬眼看着我。
“林意,”她的声音很平静,“你说的这些,听起来确实不太好。但是,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
“什么问题?”
“他,是你什么人?”苏雅一字一句地问,眼神像手术刀一样精准。
我愣住了。是啊,他是我什么人?朋友?恋人未满?还是只是一个我单方面倾注了太多情感的,熟悉的陌生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契可以约束的身份。
“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
“只是朋友吗?”苏雅追问,眼神里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如果是朋友,你觉得你适合去过问他最私密的健康问题吗?尤其是对于一个看起来自尊心很强,并且刻意隐瞒的男人。”
苏雅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理智告诉我,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我没有立场,没有资格去质问,去干涉。我的关心,很可能会被他视为一种冒犯,一种窥探。
“那……我就这么看着吗?”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苏雅,我害怕。”
苏雅沉默了片刻,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这是她极少有的温柔举动。“我理解你的担心。但成年人的世界,要懂得尊重边界。你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在他需要的时候,提供你的陪伴。其他的,你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我是谁?我是林意,是在上海独自打拼,做到外企销售主管的林意。我习惯了掌控,习惯了解决问题。工作上的难题,客户的刁难,我总能找到办法。可这一次,在陈泽的健康面前,我所有的能力和骄傲,都变得一文不值。
那晚,我失眠了。我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心悸”、“胸痛”、“脸色苍白”这些关键词。跳出来的每一个结果——心肌炎、心绞痛、甚至更可怕的词汇,都像一把把尖刀,刺得我遍体鳞伤。我关掉手机,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黑暗中,我的担忧像一只无形的海兽,将我彻底吞没。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咖啡馆。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像往常一样,点一杯手冲,坐在吧台前,看他忙碌。
他看起来和昨天没什么不同,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依旧微笑着和我打招呼,依旧放着那首哀伤的大提琴曲。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我却第一次觉得,那阳光是那么的虚浮,根本无法温暖他。他的身体,好像正在变成一个透明的容器,生命力正在一点一点地从中流失。
我端起他为我冲的咖啡,那是我最喜欢的产区,带着明亮的花果香气。可今天喝在嘴里,却满是苦涩。
我看着他,他正低头擦拭着咖啡机,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告诉我,陈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帮你,让我陪你!
可我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把他此刻的模样,一笔一画地刻在心里。
我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走向终结。那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比感情更重要的东西。这场笼罩在我心头的,名为担忧的梧桐雨,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了。而我,只能站在这场雨里,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这是一种无声的海啸,在我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而海啸的中心,那个安静而孤独的岛屿,却拒绝了所有人的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