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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顾白的离开与周琪的空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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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秋天,雨水总是来得毫无道理,缠绵悱恻,像是要把整个夏天积攒的热情,都化作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它让陕西南路上那些平日里略显浮夸的梧桐树叶,都沉淀出一种温润的、属于旧时光的色泽。
而我更喜欢的,是躲进陈泽的咖啡馆,隔着一层起了薄雾的玻璃,看窗外的人来人往,车流如织,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默片电影。
那天下午,我又坐在了老位置上,那张靠窗的、有些掉漆的木质方桌,和一张陷进去就不想起来的墨绿色丝绒沙发。空气里弥漫着哥斯达黎加瑰夏咖啡豆被研磨后散发出的、带着柑橘与茉莉花香气的芬芳。陈泽正在吧台后,专注地摆弄他的手冲壶。他的动作总是不疾不徐,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阳光透过玻璃窗的缝隙,在他微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时间仿佛在他身上流淌得格外缓慢。
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无须言语的默契。我不需要点单,他总会为我冲泡一杯最适合当下心境的咖啡。我们也很少说些什么,但他的存在,他为我冲泡的每一杯咖啡,都像是一剂温和的良药,无声地治愈着我的心。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在一片荒芜的沙漠里跋涉了许久,忽然发现了一小片绿洲。你不敢大声呼喊,生怕那只是海市蜃楼,只敢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指尖轻轻触碰那片清凉。我和陈泽之间,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我们都在彼此的世界边缘试探、靠近,却谁也没有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这份平静,在咖啡馆门上那串铜铃“叮铃”一声脆响后,被打破了。
进来的是周琪。
她像一阵风,裹挟着Dior真我香水的浓烈气息和秋日的寒意,瞬间冲散了满屋的咖啡香。她穿了一件剪裁利落的Chanel白色套装,脚踩一双能戳穿地板的Jimmy Choo高跟鞋,妆容精致得像个假人,每一根头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她是那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把自己武装到牙齿的女人,仿佛稍有松懈,就会被这个城市吞噬。
但只有我看得出,她那副坚不可摧的盔甲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痕。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那种顾盼生辉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掏空了的疲惫。
“意意,”她在我对面坐下,将手里的爱马仕Birkin包随意地扔在沙发上,动作带着一丝烦躁,“给我来杯最苦的,意式浓缩,双份。”
她的话是对着吧台的陈泽说的,但眼睛却空洞地望着窗外。
陈泽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开始操作那台巨大的意式咖啡机。机器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像是为这场即将来临的风暴奏响了序曲。
我没有立刻追问她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周琪的性格,她若想说,不用我问;她若不想说,我问了也是徒劳。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就在这时,门上的铜铃又响了。
这一次,走进来的是顾白。
那个22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外套,背着一个半旧的双肩包,头发被外面的雨水打湿了,几缕碎发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他一进门,视线就像被磁铁吸引了一样,牢牢地锁在了周琪身上。他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纯粹的爱意。
他快步走到我们桌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装得很精致的盒子,递到周琪面前。
“周琪,”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我……我给你买了个礼物。你上次说你手链断了,这个……虽然不贵,但……”
周琪连看都没看那个盒子一眼,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下,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相关的陌生人。“我不需要。”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顾白的脸瞬间就白了,他举着盒子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周琪,你别这样……”他近乎哀求地说,“我们好好谈谈,行吗?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你告诉我,我改,我什么都愿意为你改。”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咖啡馆里其他客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这里的低气压,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去。我能感觉到陈泽在吧台后,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周琪终于转过头,正眼看着顾白。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意,那笑容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寸寸地凌迟着顾白那颗年轻而炽热的心。
“顾白,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周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顾白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地刺了一下,他委屈地反驳道:“我怎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周琪,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努力,为你改变!”
“努力?改变?”周琪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她笑出了声,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刺骨的冰冷,“你拿什么努力?拿你那点一个月几千块的微薄工资吗?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身上这套衣服,就够你奋斗一整年了!你知不知道我手上的这个包,能买下你老家一间房了!你拿什么给我未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顾白最脆弱的自尊。
“我想要的,”周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不了的!”
整个咖啡馆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看到顾白眼中的光,就在周琪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彻底熄灭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啊,像是流星划过天际后留下的无尽黑暗,像是篝火燃尽后残存的一堆死灰。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爱恋、所有的勇气,都在那一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哀求。他只是默默地收回了那只举着礼物的手,将那个小小的盒子紧紧地攥在手心,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不再是那个初来上海时充满朝气的少年,而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每一步都走得那么沉重,那么绝望。他推开门,消失在门外那片无声的雨幕中。
我看着顾白离开,心头一阵抽痛。我转头看向周琪,她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知道,她说的每一句恶毒的话,都像一把双刃剑,在刺伤顾白的同时,也狠狠地扎进了她自己的心里。她的狠心,只是她自我保护和极度自卑的伪装。她害怕接受顾白那份纯粹的爱,因为那份爱太过沉重,沉重到需要她放弃她多年来用金钱和物质堆砌起来的、虚假的安全感。
可是顾白,他只是一个22岁的男孩啊。他不懂成年人世界里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他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他承受不住周琪如此刻骨的、毁灭性的伤害。
陈泽端着那杯双份意式浓缩走了过来,轻轻地放在周琪面前的桌子上,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周琪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她缓缓坐下,端起那杯浓黑如墨的咖啡,一口气喝了下去,仿佛那不是咖啡,而是一剂能让她忘记痛苦的毒药。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天之后,顾白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咖啡馆。
几天后,我私下里问陈泽,陈泽只是擦拭着手中的咖啡杯,叹了口气,说:“他辞职了,回老家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顾白离开了上海。这个勇敢来到大城市,又被周琪狠狠伤害的男孩,最终选择了心灰意冷地离开。
周琪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她依然是那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套装,周旋于各种高端客户之间的游艇销售精英。她依然会在朋友圈里晒出新买的限量款包包,晒出在高级餐厅享用的美食。她依然是那个拜金、虚荣、永远在追求物质的周琪。
但只有我们这些最亲近的朋友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变得沉默了。
在我们每周的闺蜜聚会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兴致勃勃地吐槽那些想用金钱收买她的“大款”,也不再对莉娜那些不切实际的“艺术体验”嗤之以鼻。她常常会一个人端着酒杯,坐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有时候,我们会聊到某个话题,她会突然走神,等我们叫她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般地问:“啊?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在想念顾白,疯狂地想念。
有一次,我们一起逛街,路过一家珠宝店,橱窗里展示着一款和顾白送她的那个小盒子包装很像的手链。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和莉娜都逛完了一家店出来,发现她还站在原地。
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眼神里满是慌乱。
她可能终于意识到,金钱和物质,永远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她可能终于明白,顾白那份纯粹而炽热的爱,才是她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却又不敢触碰的奢侈品。
但一切都晚了。
顾白已经走了,被她亲手推开,被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刺得体无完肤。那个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男孩,被她亲手关在了心门之外,连同她自己内心那份对真爱的渴望,一起封存。
我看着周琪在看似风光的外表下,日益消瘦的脸庞和眼底那抹不去的青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友情可以给予陪伴和支持,但爱情的伤,就像一个黑洞,最终还是要她自己去面对,去挣扎,去愈合。
又是一个下雨的午后,我坐在咖啡馆里,陈泽为我端来一杯新烘焙的云南咖啡豆手冲。
“普洱的豆子,”他说,“带着一点淡淡的酒香和巧克力的尾韵,很特别,你尝尝。”
我接过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街景,心里却在想着周琪。我想,或许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周琪,也住着一个顾白。我们一边渴望着纯粹的爱,一边又被现实的枷锁束缚,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反复拉扯,最终遍体鳞伤。
而我与陈泽呢?我们这份在平静中慢慢酝酿的感情,又会走向何方?
我不知道。
我只是端起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那带着淡淡酒香的苦涩,在舌尖上化开,留下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就像我此刻的人生,充满了苦涩,却也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品尝到一丝微弱的、属于希望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