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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老家的咖啡与书店梦想 ...

  •   飞机在昆明长水机场降落时,舷窗外的天空是一种近乎蛮横的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像是棉花糖,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揪下一块。我贪婪地看着,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幽深昏暗的海底,终于挣扎着浮上了水面,猛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
      上海的记忆,像一场退潮,在我脑海中缓缓向后褪去。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地铁里拥挤而沉默的人群,黄浦江边璀璨却冰冷的灯火,以及那个转角,那个再也不会有他身影的咖啡馆……这一切,都随着飞机的降落,被暂时封存在了另一个时空。
      推着行李车走出到达大厅,一股混杂着红土气息和湿润植物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云南的味道,带着一种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与上海那种精致的、带着工业水汽的潮湿截然不同。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在接机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妈妈。
      她比我记忆里又苍老了一些,头发在鬓角处添了更多的银丝,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衬衫,站在人群里显得有些局促。她大概从未想过,那个当初铁了心要逃离小镇的女儿,会真的以这样一种“落魄”的姿态回来。
      “妈。”我走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担忧、责备,以及一丝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欣喜的矛盾体。“你怎么……真的就回来了?”她接过我的行李车,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仿佛想通过这个动作来确认我的归来是真实的。
      “嗯,回来了。”我笑了笑,感觉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知道,这一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回家的路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妈妈请了邻居家的车。一路上,她都在絮絮叨叨,问我在上海是不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是不是被人骗了,是不是工作不顺心被开除了。她所有的想象,都指向了一种“失败”。
      “你那个工作,一个月不是好几万吗?说不要就不要了?你是不是傻?”
      “回来能做什么?我们这个小地方,哪有你待的地方?”
      “你跟妈说实话,是不是谈朋友被人甩了?没关系,上海男人都靠不住,妈再给你张罗我们这边的……”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山峦,没有过多地辩解。我只是说:“妈,我累了,想换个活法。”
      “换个活法?”她拔高了音调,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活法是随便换的吗?你都三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闭上眼,不再说话。我知道,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千公里的距离,更是两代人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人生体验。
      到家后,那种熟悉的、混杂着陈旧木家具和妈妈身上皂角粉味道的气息将我包裹。一切都没有变,墙上还挂着我大学时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无忧无虑,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妈妈依旧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前脚还在数落我“没出息”、“不争气”,后脚就一头扎进了厨房,乒乒乓乓地忙活起来。晚饭时,桌上摆满了菜,汽锅鸡、香茅草烤鱼、油焖鸡枞……全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吃啊,看什么看?在外面吃不到这些吧?”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嘴里还不饶人,“我看你瘦得跟个猴儿似的,在上海是不是天天就喝你那个什么……哦,咖啡,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
      我默默地扒着饭,鸡汤的鲜美滑过喉咙,温暖了我的胃,也似乎熨帖了一下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我没有立刻告诉她陈泽的事,也没有提那个遥远的梦想。我怕她不理解,怕她觉得我是在为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了实实在在的人生。
      那种微妙的隔阂,在我们之间无声地流淌。她想不通,我一个在上海陆家嘴的高级写字楼里,穿着精致套装,踩着高跟鞋,对客户侃侃而谈的销售主管,怎么会突然想回到这个尘土飞扬的小镇,去开一个她听都没听说过的“咖啡书店”。
      “你要开店?开什么店?”晚饭后,我终于还是和她摊了牌。
      她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放在桌上,眼睛瞪得老大,“你把上海的工作辞了,回来开店?你疯了?”
      “妈,我很认真。”
      “你拿什么开?你有本钱吗?你知道做生意多难吗?你那点工资,在上海够花,在我们这儿能经得起几天折腾?”
      “我存了些钱,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林意,你听妈说,你别犯傻,明天就回上海去,跟你老板好好认个错,工作还能要回来……”
      那天晚上,我们终究还是吵了一架。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激烈到摔门拉黑,但那种不被理解的无力感,还是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窗外小镇宁静的夜空和稀疏的星星,眼泪无声地滑落。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在小镇上物色合适的店面。我走遍了每一条熟悉的街道,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路边的三角梅开得热烈而奔放。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人们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聊天,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盹,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了。
      我最终在一个老街的尽头,找到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院子。那是一座老旧的木结构建筑,带着浓郁的民族风情。朱红色的木门上,铜环已经生了绿锈。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岁月。
      院子不大,却别有洞天。地上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长出了青苔。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将整个院子都笼罩在阴凉之下。树下,还有一口早已废弃的老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杂着泥土和植物腐叶的味道。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是这里了。
      我找到了院子的主人,是一位姓王的阿婆。她告诉我,这院子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已经空置好几年了。她听我说要租下来开咖啡书店,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咖啡?就是城里人喝的那种黑乎乎的水吗?”
      我笑着点点头:“是,阿婆。我还想在里面放很多书,大家可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
      “那敢情好,”阿婆笑了,露出掉了几颗牙的牙床,“这院子啊,就得有点人气才行。”
      租下院子后,我开始了漫长而琐碎的装修。我没有请设计师,而是亲力亲为。我画了几十张设计图,把我在上海看过的所有艺术展、逛过的所有特色小店,都融入到了我的想象中。
      我请了镇上最好的木匠张师傅,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艺精湛,但脾气有点倔。他看着我的图纸,眉头拧成了疙瘩。
      “小林啊,你这个……又是书架又是吧台的,又是玻璃又是木头的,能行吗?”
      “张师傅,您就按我画的来,肯定行。”
      “你这个吧台,要这么高,这么宽,浪费木料嘛。”
      “张师傅,”我耐心地解释,“这个高度,人站着冲咖啡才最舒服,手腕和肩膀才不会累。”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嘟囔着:“讲究真多。”
      我脑海中全是陈泽的身影。是他告诉我,一个好的吧台,是咖啡师最好的战友。他曾带着我,用尺子量过他店里吧台的每一个尺寸,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如今,我将他的理念,复刻到了这个云南边陲的小镇上。
      装修的过程,也是我和妈妈关系缓和的过程。她一开始坚决反对,每天都唉声叹气。但看我每天起早贪黑,一身尘土地在工地上忙活,眼神里的责备渐渐变成了心疼。她开始每天给我送饭,用一个大大的保温桶装着。
      “就知道瞎忙,饭也不知道按时吃。”她把饭盒重重地放在一张铺满灰尘的桌子上,嘴里抱怨着,手却已经麻利地把饭菜一样样摆了出来。
      有时候,她会站在一边看我指挥工人干活,看我为了一个细节和张师傅争得面红耳赤。她或许还是不理解我到底在做什么,但她看到了我的认真和投入。
      院子渐渐有了雏形。我将一整面墙都做成了顶天立地的书架,另一侧则是长长的咖啡吧台。我淘来了各种老旧的桌椅,自己动手打磨、上漆。我将那口老井清理干净,在周围种上了花草。我还把陈泽留给我的那套手冲咖啡设备,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摆放在吧台最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它们,我都觉得陈泽还在,他只是去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笑着对我说:“意意,来,今天我们尝尝耶加雪菲。”
      为了寻找最好的云南咖啡豆,我开始往更深的山里跑。我开着一辆买来的二手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我拜访当地的咖啡种植园,和那些皮肤黝黑、笑容淳朴的咖农们一起吃饭、聊天。
      在一个叫“云岭”的村子,我认识了一位叫阿普的大叔。他带我去看他的咖啡林,那是一片生长在半山腰的红色土地,咖啡树上挂满了红得发紫的咖啡樱桃,像一颗颗玛瑙。
      “我们的咖啡,都是喝山泉水,晒太阳长大的。”阿普大叔自豪地对我说,“城里人就喜欢那些外国豆子,说我们云南的豆子不行。其实,是他们不懂。”
      我跟着他学习如何采摘、如何进行日晒和水洗处理。晚上,我们就在他家的火塘边,用最古老的方式烘焙咖啡豆,然后磨碎,冲泡。那晚的咖啡,带着一股烟火和坚果的焦香,味道粗犷而有力,我却喝出了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陈泽的梦想。他不是只想做一个咖啡师,他是真的想让这些被埋没的、来自中国的优质咖啡豆,被世界看到。这个梦想,如今,成了我的。
      我开始搭建我的网店。我为每一种咖啡豆拍摄精美的照片,撰写详细的介绍。我用我在金融销售领域学到的所有知识,去包装、去推广这些来自家乡的“宝贝”。
      我在网店的首页写下这样一段话:
      “你好,欢迎来到‘意境归途’。这里的每一颗咖啡豆,都来自彩云之南。它们在红土地上生长,沐浴着高原的阳光和雨露,由一双双质朴的手采摘、处理。它们或许没有华丽的名字,却有着最真实、最纯粹的风味。我希望,通过这一杯咖啡,能让你品尝到远方的风,和这片土地的故事。也希望,每一个在城市中漂泊的灵魂,都能在这里找到心灵的归途。”
      妈妈偶尔会来店里帮忙,她已经能熟练地帮我给咖啡豆进行真空包装和贴标签。有一天下午,她看着我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忽然开口问我:“意意,你做的这些,开心吗?”
      我愣了一下,转过头看着她。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妈,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开,我却看到她抬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院子终于装修好了。我给它取名“意境咖啡书店”。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莉娜、周琪和苏雅,她们从上海千里迢迢地赶来,给我送来了最真挚的祝福。
      看着这个倾注了我所有心血和情感的空间,看着朋友们的笑脸,和妈妈眼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我感到自己像一棵树,终于在经历了暴风雨的摧残后,将根深深地扎进了属于自己的土地里。
      我的人生,仿佛也随着这满屋的咖啡与书香,重新散发出属于我的,带着一丝苦涩回甘的,独特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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